空气不改善，港口恐关门 船舶污染管控升级战

《中国机动车环境管理年报》数据显示，2017年，船舶排放的氮氧化物和颗粒物分别占移动源排放的11.7%和13.2%。（东方IC/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8月2日《南方周末》）

港口的控制目标之一是和周边癌症发病率相关，“如果技术达不到，港口只能关门”。

一些国家如丹麦、挪威对于罚金没有设定上限。而中国处罚力度低得多，使用不符合标准或者要求的船舶用燃油的，处一万元以上十万元以下的罚款。

暑假了，孩子想跟着出海，却被迟清夫妻俩拦住。不只是担心狂风暴雨，还有黑烟的“味道太浓”。

在渤海湾打鱼十七年，迟清对这片海域的天气再熟悉不过，什么云暗示暴雨，什么云意味狂风。只是最近几年，出海时的天空常被一层灰霾笼罩，这让迟清看不太懂，也觉得压抑，有时“咳得喘不过气”。

每次登上柴油船，迟清一定准备一个口罩阻挡黑烟——这些船内柴油机燃烧排放的污染物混合体，包括二氧化硫、碳氢化合物、氮氧化物和颗粒物等。颗粒物是PM2.5的直接来源，氮氧化物是PM2.5的重要前体物。

“污染严重地区也是港口发达地区。”交通运输部水运科学研究院副总工程师彭传圣说。

《中国机动车环境管理年报》发布的数据显示，2017年，船舶排放的氮氧化物和颗粒物分别占移动源排放的11.7%和13.2%。随着陆上污染源的减排潜力不断缩小，水运行业被认为有很大的减排潜力，《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提出推进船舶更新升级。

2018年7月，一份更严格的管控方案《船舶排放控制区调整方案（征求意见稿）》已经完成意见征集。不过，意见所覆盖的“12海里”外的船舶怎么控制、非中国籍船舶不受氮氧化物的管控约束、未纳入的渔船如何管理等问题仍然待解。

最根本出发点：保护人体健康

“控制柴油机排放，最根本出发点，还是从保护人体健康的角度去考虑。”2018年7月4日，在亚洲清洁空气研究中心举办的“水陆共治保卫蓝天”沙龙上，生态环境部机动车排污监控中心项目主管马冬一直强调这一初心。

马冬说，国际癌症研究机构将柴油机尾气列为“明确的人类致癌物”，属于一类致癌物质。升级版管控方案中还加入了对氮氧化物的要求。

按货物吞吐量计算，世界十大港口中有七个在中国，上海港集装箱吞吐量连续多年稳居世界第一。

但既有研究曾让清华大学环境学院副教授刘欢产生怀疑：占到48%港口吞吐量的东亚，船舶污染物排放约仅占全球海运排放的4%至7%？

根据2013年全球进入过东亚海域的18324艘船的船舶排放测算，刘欢发现污染物总排放量中31%来自中国东海，16%来自中国南海。

刘欢分析发现，船舶排放对中国大陆、台湾、香港、澳门，日本、韩国和越南的影响最大，中国大陆受到的影响最大，其次是日本、港澳台、韩国和越南。

“这种影响不仅针对港口居民，是整个东亚地区的人民，健康影响会深入到内陆一千多公里。”刘欢说。

自然资源保护协会的港口项目顾问冯淑慧回忆，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加州的一些高校和政府在研究空气污染对人体健康影响中也发现，柴油机污染物（包括船舶、进出港口的卡车和码头机械的污染）对健康影响不只限于通常所说的肺癌和心血管疾病，特别对儿童的肺部、呼吸系统有害，哮喘发病率明显增加。

洛杉矶港跟长滩港两个港口是美国最繁忙的两大港口，38%航运进口美国的货物会经过这里。但它们所处的南加州处在盆地中，空气质量较差，长期无法达到国家空气质量标准。

居民对港口扩张的抗议和健康影响研究促使了2006年《圣佩德罗湾清洁港口行动计划》的出台。在此之后，加州政府也出台了一系列其他针对柴油机颗粒物排放的政策。

“居民健康是很大的考虑因素，加州需要定期给国家环保局提供州行动计划以改善空气质量。港口作为南加州一个重要的大气污染物排放源，如果港口相关的污染物排放不能进一步改善，尽快实现空气质量达标，会影响很多后续联邦政府对加州在交通建设的财政支持，甚至不可以建公路和铁路。”冯淑慧说。

前去实地调查的彭传圣也介绍，港口的控制目标之一是和周边癌症发病率相关，“如果技术达不到，港口只能关门。”

劣油替代

迟清所在的唐山市乐亭县，以唐山港而著名。距离渔港码头十来公里外，就是矿石和煤的码头，这里在中国煤炭、矿石、钢铁等货物运输中占有重要地位，是“北煤南运”七港之一。

过去十年，唐山港的扩张速度很难不被注意。金融危机背景下的2009年，港口货物吞吐量同比增长38％，一举跨入亿吨大港之列；2018年上半年，根据交通运输部公布的数据，唐山港的货物吞吐量已经位居全国第三。

从某种程度上说，迟清所在的渤海湾，“船舶污染可能比长三角的更严重。”彭传圣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一是渤海湾的船舶密度大，50公里就是一个大港口。二来问题关键在于劣质油。从山东往北，私人炼油厂更多，加到劣质柴油的几率也大，为降低成本，一些炼油厂在重油中添加沥青料、煤焦油、轮胎油、废机油等制成调和油。

迟清家里有两条船，平日出海加油都靠码头上的私人加油站，5元左右一升，有两三个卖家。油钱是让她最心疼的一笔开销，“如果去远一点跑两天，一次加油就得四五千块钱，作业时你不能停船”。

《打赢蓝天保卫战三年行动计划》提出，2019年1月1日起，实现车用柴油、普通柴油、部分船舶用油“三油并轨”。

与柴油车相比，船舶发动机排放控制水平和燃油质量相对较低。车用和船用柴油含硫量分别为0.001%和3.5%，两者相差高达3500倍。

低硫燃油，可以对一部分的硫氧化物和颗粒物起到减排作用。

2014年7月，南方周末曾撰写过船舶污染报道，彼时国内还少有行动。2015年，船舶排放控制区设立，对环渤海、长三角、珠三角三大区域停靠的船舶作出低硫柴油要求，被认为取得了一定成效。深圳、香港等城市提前行动，有的还出台了资金的激励政策。

“2017年这一年，船舶的二氧化硫减排了近7万吨，颗粒物减少了近8000吨。”交通运输部规划研究院主任工程师李悦介绍。

这一次方案修订，将沿海排放控制区扩大到全国沿海12海里和海南水域，并计划从2020年1月1日起，在排放控制内航行和靠港要分别使用0.5%和0.1%硫含量的燃油；而在海南水域全部使用0.1%硫含量的燃油。

新方案的推广还存在难度，首先是成本这个老问题。李悦曾经调研过，换用低硫油，不具备多套的油舱和管路的船需要改造，“一拆一造”，费用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硫含量从2.7%降低到0.5%，每吨增加500到1000元的成本，如果从0.5%到0.1%，成本会再增加1500到2000元左右。

马冬认为，最大的问题是监管环节的薄弱。“虽然央企愿意参与，推动低硫油提高门槛，但是这个行业门槛低、利润低，很多非法民营企业用劣质油低价竞争，就会劣币驱逐良币。”

同为处罚，一些国家如丹麦、挪威对于罚金没有设定上限。而中国的处罚力度低得多，大气污染防治法第106条规定，使用不符合标准或者要求的船舶用燃油的，由海事管理机构、渔业主管部门按照职责处一万元以上十万元以下的罚款。

待解之题

这一个月，彭传圣常常接到各种关于升级版管控方案的探讨电话，其中既有行业内专家讨论，也有不少来自石油巨头、船舶公司。对于升级版方案，业内仍然存在不少争议。

首先是调整方案要求，只有进入12海里范围的船，要求硫含量不高于0.5%。

国外已设立的排放控制区有6个，其中波罗的海、北海、北美和美国加勒比海域排放控制区由国际海事组织（IMO）批准设立，欧洲海域排放控制区和美国加利福尼亚排放控制区分别由欧盟和美国自行设立。

目前，中国还没有确定向IMO申请设立国际排放控制区，设置12海里主要受限于领海的范围。那么，船舶会不会“踩红线”，选择偏出12海里以外的水域航行？彭传圣记得，在2015年美国执行200海里以内硫氧化物排放控制政策之前，很多船舶就选择稍稍偏出24海里的控制“红线”航行。

此外，这次方案虽然加入了氮氧化物的考量，但主要限于中国籍船舶，并不能排除“插上外国旗就能脱离监管”的可能。李悦解释称，这是因为中国是国际法的缔约国，氮氧化物控制必须要加装选择性催化还原技术（SCR），“在外籍船通过领海范围的时候可以对它有要求，但是不能够进行船舶改造以后才能满足，这样就不合法了”。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设立IMO认可的国际排放控制区。”彭传圣分析，“由于涉及所有国际船舶，IMO对设立国际排放控制区非常慎重，需要提交大量数据说明设立的必要性，批准的时间也很长。因此，要尽快开展大气污染物排放清单编制等研究工作。”

在扩大排放区之外，如何利用好岸电和加强渔船的管理是更远的难题。

在船靠港期间对接岸电，让发动机辅机停掉是另一个减排措施。但此前得到了数亿元补贴的岸电“叫好不叫座”。不只是电费的考虑，使用岸电操作麻烦、耗时长，需要花一个小时接电，船长还要综合考虑船期、安全等因素。

也有专家主张，应该把钱“花在内河船舶污染的刀刃上”。内河有些城市的港口比较集中，航道在密集的居民区中间，治理起来收效更高。在同样功率的情况下，国际大型船的发电机产生1度电需要200g油，而内河船舶的国产发动机一般需要300g-400g。并且，内河船只充电类似于充电桩，不需要变压变频，成本低，操作也方便。

目前海洋渔船已超过20万艘，而此前官方公布的数据中，船舶只有17万艘。“一般来说，渔船的用油比货船的残渣型燃料油更清洁，但是渔船数量众多，加上大部分在近海捕捞，在12海里范围内的排放总量可能更高。”彭传圣说，渔船的排污也不应小觑。

不过，由于部门职责尚不统一，渔船作为“漏网之鱼”并未被纳入这次的升级方案中。小而散的渔船烧柴油排放量有多少？目前这一数据并不被掌握。不过，刘欢和团队同事正在与同济大学合作，很快将计算出较为准确的排放量。

迟清和丈夫常年出海，但没事时也常看新闻。整个7月，她最关注有两件事，一个是柴油货车污染治理攻坚战，她可能很难再从私人店面买便宜的柴油了。另一个则是，2018年6月，河北全省空气质量排名中，常以蝉联唐山空气质量第一而自喜的乐亭，这次排到了一百多个县中的倒数第十。

这个“80后”渔民决定舍弃土炼油，找个清洁的油品代替它。

（迟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