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正琛 从病人到公益使者

2010年基金会直接资助583万,帮助了286个患者。今年前9个月已经以600万的资金帮助了305个患者,“今年肯定能超过一千万,直接资助的患者大约每天一个”

2010年基金会直接资助583万,帮助了286个患者。今年前9个月已经以600万的资金帮助了305个患者,“今年肯定能超过一千万,直接资助的患者大约每天一个”

2011年的某次晚宴,刘正琛当时的女友突发感慨:

 

“正琛的人生简直是充满狗血啊!”

一桌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刘正琛说:“其实她要是说‘戏剧化’,大家应该就能明白了。”

刘正琛 (摄影:初晓璐,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提供/图)

时光流转回2001年12月,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研二学生刘正琛正按部就班进行他的学业。他已开始着手准备托福考试,不出意外的话,等待他和他的同学的,是银行白领或商界精英的未来。在刘的自传的序言中他的老师——著名学者张维迎教授写道:

临近学期末的一天,当我走进教室准备上课时,突然发现通常属于他的那个座位被另一位同学占据了,我扫视整个教室,没有看到他的身影。要知道,他是从来不缺课的,今天没有来上课,一定有什么特殊的、不可抗拒的原因。

2012年立冬前两天,北京迎来下半年的初雪。在北京西边一个写字楼里,记者见到了34岁的刘正琛。两个月前他参加了自己发起的“爱光头行动”——一个通过剃光头对白血病患者表示支持的公益行动,因此他的圆寸新发型略微突破了以往的长发阳光帅哥形象,显得拙朴憨厚。

他没能跟他的同学一样当上金融街钢筋森林里的白领。在这里,作为新阳光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20个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半开玩笑地称他“领导”,虽然他更喜欢他们直呼其名。

10年来,4粒小药丸是他每天早上的必修课。这门课还将继续,这样能保证他能健康地活下去。

狗血的人生剧情还要还原到10年前。当张维迎教授注意到他的学生缺席时,刘正琛正接到他的人生宣判:5年,他被确诊为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医生宣布他还有5年时间。

他的父亲被迫从体制内提前退休当起律师,按刘正琛的说法,“做生意”去了。他希望挣更多的钱来维持儿子的健康。但很幸运的是,刘正琛很快得到国外一家医药公司的免费赠药,直到现在。而父亲的生意竟也日渐兴隆,前两年“做成了几单挺顺的案子”,给他买了辆车,他在上海的弟弟则收到了父亲的赠房。在2001年12月,因为白血病,一家人的生活没有照原先的轨迹延续,但现在的一切应该让他们更满意。

“现在的一切,我在10年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刘正琛说,每次他穿过办公室那些格子间走向会议室时,心里都有点惶恐:怎么就带了这么一大帮人来做事,每个月工资就得10万块钱……

在2008年,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刘正琛与时任北京市委书记刘淇同机,新阳光慈善基金会得以顺利注册,此前的6年,基金会的前身——北大阳光志愿者协会一直以学生社团的形式存在。

在医生宣判后的那5年里,刘正琛顾不得自怨自艾,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个民间骨髓库,希望以此帮到更多的白血病患者。刘的一位前同事说,“在那8年里头,有无数很聪明的人,像飞蛾扑火一样扑向他、拥戴他,跟他一起做事,最后又离他而去。”他精力旺盛,事必躬亲,充满浪漫主义情怀。

2006年,他的得力助手,阳光志愿者协会执行长杨仿仿离开了他。那是个有着国际视野和出色能力的年轻人,3年前刘正琛说服他辞掉年薪50万人民币的海外工作,加入到阳光志愿者协会。

“当时我们有一种浪漫主义思维,做成中国最大的什么……要有划时代的贡献,我们就出一本自传也可能卖个几百万本,赚个几千万!”刘正琛反思,那时候“整个人的思维方式就不是做公益”,他承认自己的“忽悠”给了别人不当的预期。

工作人员的频繁变动在社团时代几乎是家常便饭。最糟糕时,社团里只剩他一个人。他并不着急,痛定思痛过后重振旗鼓。他常被人指责放权不够,审慎过度,甚至优柔寡断,因此错过了一些让社团快速壮大的机会,却也避免了名誉扫地的危险。

“一个大国企曾跟我们谈过一笔100百万赞助,但是那个国企内部人员要30万的回扣,问我要不要。我问我父亲、舅舅,他们都说可以啊,这是企业内部潜规则。但是我还是觉得决定不了,犹豫了两个月,直到最后黄了,我也如释重负。过了两三年之后,就觉得这种事情就不能沾了,一旦曝光对公益组织的声誉将会是毁灭性的打击。”

春去秋来,5年大限在不知觉中来临,刘正琛却身体状况良好,他只觉得自己是“幸运”。但此时他却面临离开校园的沮丧。原本他已考上硕博连读,但在他硕士延期4年毕业后,老师们劝他不要再继续学业。“我很难过,还挺想继续待在校园里面。这么多年之后觉得没读博士挺庆幸的,因为和我后来做的事情是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

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爱光头”活动的志愿者们和因为化疗而不得不光头的白血病患者合影 (摄影:郝勇,北京新阳光慈善基金会提供/图)

他依旧“不靠谱”,最近两个月误了两次飞机。“现在还是学习阶段,学习,反省,痛苦地改变自己。”他说。离开校园,尤其在新阳光慈善基金会成功注册后,刘正琛的慈善事业增长很快。2010年基金会直接资助583万,帮助了286个患者。今年前9个月已经以600万的资金帮助了305个患者,“今年肯定能超过1000万,直接资助的患者大约每天一个。”

人物周刊我想知道拒绝掉100万的捐助,是出于公共组织对名誉的爱护还是出于你个人的做事原则?

刘正琛:我听了哈佛公开课,知道有边沁和康德两种不同看事情的方式。边沁会从功利主义,会从结果来看,评估结果;康德是觉得有些问题就是不能做,而不是说它有益无益。我也认为对于公益组织的原则是,有负面感觉的东西干脆就不沾,也不用费脑子做评估讨论。

后来一位前辈也说,你的团队里面有行贿的先例,那就会成为一种文化。如果项目没拿下来,就会觉得是没给够钱,这些事情都是上不了台面的。这种事传出去,别人也会觉得这个机构不诚实,好多事情也没法说了。

人物周刊说说那5年是怎么过来的?

刘正琛:一开始肯定是不甘心,过了一两年之后自己恢复得比较好。医生05、06年的时候也说恢复得比较好,可以长期生存。检查身体各项指标都不错,也就慢慢觉得不止5年。

过了5年,就觉得再有5年还是不够啊,最好是活到80岁。后来心理上也想通了,自己做到最好就好。02年到现在,看到各种意外,有的病友离开,有的患者做移植去世,有的自杀了。人生充满无常。很多事情是我们控制不住的,反正愁也是一天,开心也是一天,还不如想办法让自己开心一点,忙一点,做点更有意义的事。

人物周刊我注意到你们的价值观宣言是从圣经中摘录的一段话,你的信仰对你做的事有怎样的影响?

刘正琛:我是因为04年的时候,当时女朋友全家都信教,我就跟她一起去教堂。在06年仿仿走了之后,当时看到圣经有句话说,要爱自己的仇敌,不要去恨,不要去报复。当我试着那么做,我不可以爱他,但是我不恨他。当我不恨他首先受益的是我自己,所以我最先是通过这种体验式接触,再往后越来越发现从小到大我做人这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

后来我就想起圣经里,耶稣说为什么你们只能看到弟兄眼睛里有刺,没看到自己眼睛里有梁木。所以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把自己眼中的梁木除去,然后再除去弟兄眼中的刺。这个时代大家也不指望自己的领导是个没有缺点的圣人。从那之后再发现同事有问题我有问题的时候,我肯定先把自己的问题给改好了,然后再去帮同事来改问题。

人物周刊你说自己在大学前一直是个“功利主义者”,后来变成一个慈善事业的行动者,你的动力是什么?

刘正琛:好像是觉得,我应该做。两件事:念高中时有一次骑自行车左转弯,然后有一个卡车右转弯,面对面驶过来,当时大脑几乎空白了,我的肩膀把那卡车的反光镜给碰掉了,所以距离可能就那么一点点。另一个事就是得白血病,这几乎是一个不太可能活下来的病。去年我去美国参加美国血液学会的会议,我跟1960年发现这种染色体的芝加哥大学教授,还有发明治疗药物的医生合影,就觉得这真是一件挺奇妙的事情。

后来有时候就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吧,来到这个世上。可能上天给我的使命就是这个。然后从另外一个角度,回顾这10年来的历程,我的改变是很多的,比如我的人际交往圈,还有大家对我的认可,还有我自己的整个状态,比10年以前都好了很多。我觉得这个事业能让我更好。

人物周刊听说你在这里是不给自己发工资的,生活何以为继?

刘正琛:个人的收入,在这里原来是一个月3000块钱的税后收入。今年11月份,人员工资超了,所以我还把我的工资停了。但我有一些其他收入,我从去年开始帮北京市民政局做研究课题,关于慈善公益组织的全面质量管理,这有一些研究经费。

还有去年一是南都基金会给年轻的公益组织负责人资助,每年10万块钱,6成个人工资,4成学习培训。这些加起来跟我之前那些同学比起来,可能也不会差太多?

人物周刊你觉得10年之后,看自己跟其他人,活着的状态有何不同?

刘正琛:我后来看稻盛和夫的书,他说人生的意义在于提升自己的灵魂,让我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比来的时候更好。这些我会更容易理解。比如这个人生意义。还有比如慈善是恒久忍耐与恩赐,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我觉得圣经、佛教里的很多东西,我会更容易接受一些。但是别的人,他没经历过生死的界限,没有在悬崖上走很久的话,他很难体会到。

人物周刊从最初决定成立阳光志愿者组织到现在,你的想法和人的状态好像也改变了很多。

刘正琛:我亲戚曾经看过我的书跟我说,你希望将来也做成像台湾慈济那样,有自己的医院,自己的大学,能帮助很多人,助人的愿望挺好的,但是我能看到你有一种欲望在里面。欲望大了,超过自己能力就会焦虑,整个情绪和人际关系都会不好。所以这几年我真的是不断反省。我其实也意识到前几年写的那些文字,特别慷慨激昂,特别豪情壮志,我觉得我现在写不出来,那是我水平下降了,还是那未必就是一种很好的做公益的状态?

反省结论就是,我们要有个好的目标,好像王阳明先生所说,一个人是不是圣贤,不是他的多少决定的,而是他内心的纯度决定的。就好像炼金,很重的一块,各种杂质都有,那就是一块废铁,杂质去除掉你就是一块纯金。我们做公益,做好是第一位的,规模是第二位的,所以当没有规模这种压力,现在会放松很多。

人物周刊说到慈善不能不提陈光标,你对他怎么看?

刘正琛:我觉得做慈善做公益,肯定是要引起公众的关注,所以我们才做这种推光头的行动,好玩,温暖,又有点叛逆,能够吸引眼球。过去,写项目计划书是公益组织之间的一种竞争,但是要引起公众关注,那就要跟一些娱乐新闻社会新闻去抢眼球。

其实我觉得陈光标给很多的公益组织提了个问题,为什么我们做了很多事情没有很多人关注,但是陈光标只要做一个事,媒体就会关注他。

我觉得我比较认同慈善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行为方式。我也跟很多朋友聊过,有些人包括陈光标都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接受他帮助的人不感恩他?他会把问题归结为受助者的素质。如果对照那段话,你会发现我们做公益,首先就不应该求别人的感谢。更深层就是康德的想法,他比较极端:你因为同情心去帮助别人也是不对的,你帮助别人惟一的理由是这件事是正当的,所以就去做了。

某种意义上我们还要感谢受助者,可能因为某种幸运,我们有了帮助别人的一种资源,但是在人格上我们是平等的。第二,患者能把病治好,钱只是一个方面,医生也是一方面,很多因素在一块我们能看到患者好了,这个结果绝对不只是因为我们。因为患者有很好的结果,我们也受到一个正向激励,去继续做好。所以我觉得如果做慈善是为了得到表扬,他会越来越失望的,因为媒体不可能一直去关注他。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