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事件追问:4名地质调查人员殉职背后的细节和谜团

4名野外地质调查人员在云南哀牢山殉职一事,细节尚在调查。南都、N视频记者采访了多名熟悉哀牢山森林作业环境的专家,以及西南一线地质工作人员,试图为仍未解开的谜团提供一些注解。

南都此前报道,遇难者张瑜、刘宇、杨敏和张金榜,来自中国地质调查局昆明自然资源综合调查中心(以下简称昆明中心)。他们都是有入伍经历的80后、90后男性,分别来自重庆、昆明、南昌和宜宾。为了前往固定样地执行森林资源调查,11月13日,他们带着RTK定位仪、森林罗盘等装备和不多的食物,身影隐没于哀牢山的雾中。

引路人

哀牢山脉斜贯云南亚热带中部500余公里,是云贵高原、横断山地和青藏高原三大自然地理区域的接合部。哀牢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面积6.77万公顷,地跨楚雄、双柏、南华、新平、镇沅、景东6县市。

中国科学院哀牢山森林生态系统研究站位于保护区北段山顶,海拔2450米,西南林业大学地理与生态旅游学院副院长巩合德曾在这里驻站六年。

他对南都记者表示,哀牢山内环境复杂,极易迷失,即便是常年在这一带做研究的科考人员,进山时也会请护林员带路。“护林员就是住在周边的老百姓,从小就在山里转,平时的主要任务是巡护山林,防火防偷伐。”相应地,队伍会支付一两百元/天的劳务费。

巩合德认为,进入哀牢山,人员所面临最主要的危险是迷路和冻害。秋冬天的夜晚,气温会降到0摄氏度左右,“哀牢山里面不适合过夜,我们在(相邻的)无量山做实验的时候,有时候必须过夜,就要准备简易帐篷、食物、烤火的工具。”

景东亚热带植物园高级工程师杨国平也采取类似的做法,他从1984年至2010年常驻哀牢山生态站,负责植物调查、植物监测、科研样品采集。他向南都记者介绍,因工作原因进山是常事,队伍会请当地人做向导,向导费用在其当时的单位可报销。

杨国平回忆,由于设置的样点基本在周边10公里以内,行程绝大部分都是早上上山下午回站。只有不得已才在山里过夜,二十多年里,他只碰到过两三回。2017年4月,他曾参加云南省第九次全国森林资源连续清查(景东片区),前往无量山最远的样地调查时,虽然有向导,但人行的痕迹受草木藤蔓遮挡,在回程时还是一度误入歧途,发现后借助指南针重新辨别方位。他介绍,人员在森林中迷失,最妥当的处置是沿原路返回。

周黎(化名)是一名在西南地区某地质队工作十年的一线人员,他向南都记者表示,聘请向导固然是稳妥的选择,但对于基层野外工作人员而言,问题在于“费用谁出?”

4名地质队员的前同事接受媒体采访时,表达出对他们没请向导的疑惑。周黎则表示并非不可理解,“从工作计划来看,他们这次的工作量应该是半天左右。这种项目摊到每个样点的经费本来就不多,已经投入4个人了,那么除非是必要的补给物资,其他的费用会尽量节约的。”

密林

11月13日,4名地质队员步入高原上的林海。根据目前披露的信息,他们的作业工具包括RTK定位仪、森林罗盘、2把工兵铲、3把砍刀、油漆、排笔、树牌、卷尺、皮尺、钉子、一次性雨衣,1个2万毫安充电宝。还有一矿泉水瓶汽油,是驾驶员从备用油桶给他们倒的,供生火取暖、防野兽、稀释油漆时取用。

哀牢山地处西南季风气候区,属亚热带山地气候,干雨两季分明。巩合德向南都记者介绍,这里的雨季通常从5、6月绵延至10月,但今年比较特殊,11月仍有不小降雨量。大雨能将山内的气温拉低10摄氏度。

据哀牢山保护区镇沅管护局局长王鸿东此前介绍,11月14日至16日,当地持续降雨,气温下降,大雾弥漫,能见度非常低。

周黎向南都记者表示,执行野外任务时通常尽可能避免无遮蔽地过夜,晚上一般待在帐篷里。他认为,4名遇难地质队员的物品清单就是正常测量工作所需——如果排除下雨的因素。“一线工作中,辅助工具一般是由现场人员根据情况决定的。并没有责怪那几位兄弟的意思,我也有过误判天气的时候。”

在预计目的地有雨时,周黎出野外会带上劳保店里几十元一身的雨衣,另外用较厚的薄膜遮机器,“如果雨衣没带够,剪个洞也能当雨衣”。行进中如遇暴雨,一般就只能找地方躲避。

而巩合德说,哀牢山上几无山洞可躲。在这一环境下,挡雨的工具尤其关键,雨衣是必备的,“我们不会用一次性雨衣,我个人判断,野外工作人员也不会认为用一次性雨衣就能满足防水功能。一旦被雨淋湿,人体容易失温,坚持不了很久。”

对于搜救队伍发现的遇难队员遗留的一次性雨衣,中国地质调查局昆明自然资源综合调查中心党委书记范忠禹回应南都记者表示,“我们给野外所有人员配备探路者防水防雨保暖衣裤鞋。”他对围绕装备问题的质疑显得有些激动,表示一次性雨衣的使用场景是“视具体情况用来防护粘性草籽”。

4名地质队员在最后时刻的遭遇仍被迷雾笼罩。巩合德和杨国平都向南都记者介绍,哀牢山内确实危险丛生,如雨季的树木垮塌、落石、滑坡、闪电雷击,干季的山火。山中确实有黑熊、野猪等野兽,它们基本不与人发生正面冲突,“走一段路喊几声”,大型动物察觉后通常主动避让。至于“不明气体致中毒”的可能性,巩合德表示这些年来未曾听说,理论上林间有足够大的扩散空间,气体不易积存。

据媒体披露,4名队员被发现时的衣着为:张金榜(黄色冲锋衣+保暖内衣),杨敏、张瑜(迷彩服+保暖内衣),刘宇(羽绒服+配发的冲锋衣)。现场照片中至少有两个人的衣服显得单薄,脸上还有笑容。国家山岳救援昆明大队队员描述,4名遇难者衣冠较为完整,没有被野兽侵害的迹象。

昆明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员接受采访时透露,4名队员曾丢弃没吃完的食物,但重要的测量工具一样不少,都还在身边。

定位

这也引出了另一疑问:失联人员是否曾知晓,一直背着的RTK(实时动态测量)设备如果开启,或可改变命运?

据北斗卫星导航系统网站介绍,RTK定位技术能够提供测站点在指定坐标系中的三维定位结果,是一种能够在野外实时得到厘米级定位精度的测量方法,极大地提高了外业作业效率。4名地质队员失联后,有搜救人员接受采访时提出,如果他们打开RTK设备,后方指挥中心能够通过相关数据精准定位,大大缩小搜救范围。但这最终并没有实现。

巩合德与周黎都向南都记者表示,针对RTK设备的培训一般围绕测量功能进行,对于野外工作人员来说,确实并不容易联想到将其作为求救工具。周黎介绍,地质队员常用的RTK设备有两种,一种上手机卡,受移动网络信号影响,另一种需要架设基站,受基站信号覆盖范围影响。实际操作中,RTK设备因遮挡而没有信号的情况也时有发生。南都记者查询看到,另有一种“星站差分”模式,受卫星信号影响。

周黎特别指出,正常来说,在接近目标的过程中,其实也可以用到RTK来确定行进方向。“就像你用导航的时候会不时看看还有多远,该往哪个方向走。RTK虽然不是导航,但是它能指出来你的所在地与目标地的相对方向相对位置,如果真的(在知道已迷失的情况下还)没有开机,那么实在很难理解。”

按照他的经验,考虑到设备电量有限,“一台机器至少会带两块电池,有时会带三块,保证至少能开机一天。”

多名搜救人员都曾表示,机械罗盘在哀牢山内失灵导致容易迷失,而因为大面积区域没有信号覆盖,连部分搜救队伍都曾与指挥部失联。杨国平向南都记者表示,在保护区内通常要爬到坡顶,手机才会收到一点“假信号”,但也无法真正支撑通讯。可是,没有信号,一般并不影响手机的指向功能和地图软件运转。

目前披露的装备清单中未见手持GPS与卫星电话。杨国平说,GPS对于森林调查员来说算是基础装备,相关单位基本都会配备。周黎则对南都记者表示,由于手持GPS在功能上与RTK设备重复,而精度对于测量来说不可接受,并不会出现在他现在的野外工作装备清单之中。至于卫星电话,他表示,这类样地森林调查任务相对常规,执行人员不配备或不携带,属于普遍现象。也有搜救人员此前向南都记者表示,卫星电话带进哀牢山后发挥不了作用。

针对遇难人员的野外工作经验和培训情况,范忠禹对南都记者表示,调查正在进行,不便回应。

日前,有自称昆明中心内部人员的人士提供一份落款今年9月“内部通知”,文件显示,根据工作安排,抽组75人参加全国森林资源调查,其中后勤服务中心的名单中“杨敏”在列。另据媒体报道,4人之中,只有张金榜属于有较多野外工作经验的人,但也并非森林调查小组的核心成员。

根据《云南省森林资源规划设计调查操作细则》,调查承担单位应做好技术力量和物资的准备工作,组织学习工作方法和技术标准,并收集调查地区近期的地形图、航片、卫星数据和图像,以往进行过的调查成果,相关部门的资料等。此外,还应组织所有参加调查的人员进行工作培训、试点练习和考核。

在寻路极其依赖经验的哀牢山中,4名年轻的地质队员曾接近目标样地,却在某个决断之后渐行渐远。

(来源:南方都市报)

网络编辑: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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