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永明:黑夜与白夜,末日与狂欢

从1980年代到2022年,作家、艺术家们的灵魂在名为“白夜”的空间相互激荡,由此构筑起一些审美共识,像一块琥珀。白夜的女主人翟永明则多年如一日地在人群中穿梭。一切都在往前走,如同她的写作,“在这个过程里,我自己会有一些新鲜的感受,体会一些更深的东西,跟现实发生同步探索。我觉得至少我是在往前走,对过去的东西有所清理。它不一定更好,不一定,但至少是不一样的而非重复的东西。这是我写作的一个动力。”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责任编辑:周建平

诗人翟永明,1990年3月于成都。  (肖全/图)

末日

穿格子衬衫牛仔衣的男人在书店角落停下来,看着桌上刚合上的那本书说:“你在看翟永明?她好有名噻。”我于是把《翟永明诗集》递给他,他偶然翻到一首《绿房间》,手指在书页上滑动,用四川话几乎不出声地读:“面貌像天使 秃头 开始上场……父亲的表情很痛苦 我要离去……势不可挡 那时我是年轻的瀑布……”

诗集封面上铺满的是一幅翟永明肖像,眼睛黢黑,黑藻般的长发裹着脸庞,敏感、忧郁、充满怀疑,是画家何多苓1988年所画纸本铅笔画。那时诗人翟永明以《女人》《静安庄》两首长组诗“横空出世”(经过短暂的风花雪月式抒情诗阶段之后),受西方现代主义诗歌影响,她的诗歌中充满“象征、意象、隐喻以及言说的不确定性、模糊性,乃至语言和诗意的歧义(多解)”,仿佛有神话之力。

诗人自我意识之强大,将凯撒名言“我来我见我征服”一笔带入《女人·荒屋》:我来了我靠近我侵入;反叛之鲜明,抛弃虚假的美的表象,在《静安庄》中表达不安与玄秘: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他们擅长微笑/他们有如此透明的凶器/燕子带着年复一年的怪味/落满正方形的院子,丁香就在门前喧嚷;自觉的女性视角以黑夜为外形,黑夜包含死亡,同时孕育黎明:我,一个狂想,充满深渊的魅力/偶然被你诞生。泥土和天空/二者合一,你把我叫做女人/并强化了我的身体;我目睹了世界/因此我创造黑夜使人类幸免于难。

以至于读诗的男人读到最后,重复念着“我仍是不可挽回的瀑布,干着一如往昔的勾当……我仍是不可挽回的瀑布,干着一如往昔的勾当……”,皱起了眉头:“这两句话该怎么理解呢?”

如果读那些诗,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女人——如她的诗人朋友何小竹所说——气场强大又神秘。

可因新诗集去采访她时却好像见到另一个翟永明,闲聊时问纸质杂志生存状况,转入新书的开场白则是坦白自己的马大哈性格,说直到诗集出版才发现一首《我是卡拉》在选诗时被遗落了。

“我是先在纸上写——我有一个笔记本,因为我比较马大哈,单页的写完就不知道扔哪去了,丢了,所以就写在一个笔记本上——然后输入到电脑的一个文件夹里,但是文件夹有点乱,有时候也找不着。”翟永明笑说,仍旧是黑亮的眼睛,黑藻般的长发扎起来,每次讲完都露出害羞的笑。

2022年3月出版的《全沉浸 末日 脚本》收录了她自2015年以来的56首短诗,列分四辑,从同名诗《全沉浸 末日 脚本》开始,到《久负盛名和小确幸》结束,包含了对技术与环境问题的担忧、对着迷多年的传统戏曲和现代戏剧的体验、对友人们的怀恋,以及疫情所感等等当下心境。

末日,生活的忧惧苦闷以及不确定性的一种具体称谓,在新世纪前它是一个梦境:“在梦中,我变成了一个飞行器。两个眼睛是飞行器的驾驶舱,我的身体是机身……我从天而降,落到一片草坪。这里正在举行‘世界末日’派对,它像是一个开幕式。红男绿女们身穿晚礼服,倚肩挽臂地在草地上徜徉。宴会开始了,原来,‘世界末日’是一道菜,被侍者盛在盘中,端了上来。他一边给客人舀菜,一边还问客人:‘你需不需要多一点?’”

然后是对无节制技术的警惕:小时候妈妈说夏天要到30度才能去游泳,所以翟永明一年也游不了几次,怎么现在“海平面下降 正逼近我们/世界变暖 冰河时代/‘雪地球’来得很快”?人类是不是自取灭亡?

如今还有一种更具体的末日感。2020年初,翟永明结束法国的摄影展回来,疫情开始,小区严格限制出入,“一道门板在楼道上矗立/像树脂化石把我们包裹其中/像沉淀物 我们的身心缓缓沉到地底/仿佛回到白垩纪/再次与矿石为伴/内心充满水滴/在谣言中上升 在真相里下沉/幽闭在钢筋水泥器皿中/不易燃烧 只能被讯息不断抚摸/或被馏成杀毒灭菌的一点粉尘”。她的幽闭恐惧症开始出现。而她那间白夜酒吧经过24年险象丛生的经营,终于开出两家分店,刚完成了装修,如今只好顾客寥寥,“又不是我一个人的钱,还有股东的钱。还有员工怎么办?难道你就不要他们了吗?可是你自己又一分钱收入都没有。”这些使她精疲力尽,“在这种情况下,写作还是安慰,有点疗愈。”

诗歌中繁复的意象减少,语言变得直白,并且与现实更贴近。朋友们说翟永明变得更沉着和更有经验了,也有人不喜欢这些变化,当面指出想让她知道。“写作就是这样,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已经离开了当年的环境和氛围。”翟永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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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游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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