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国和地上的义

【电光倒影】

吴宇森 《赤壁》

看见草船借箭、火烧连环，三国一干人马，涌现在大银幕上，是每个小时候看过三国连环画的人心中做了许多年的梦。这是一个深埋在族群文化潜意识中的梦。吴宇森的票房成功，或许会点燃导演与观众内心的激情——在影像中，重述一遍中国历史文化中那些图腾般的人物与事件。

李安的《卧虎藏龙》开启了一个虚构的古装大片时代。《赤壁》之后，我的期待是看见一个历史名著的古装片时代。谁不想进入电影院，看一次玄武门之变，或岳飞传、杨家将？谁不想看一回孔子、包公、杨贵妃，听一回《窦娥冤》、《桃花扇》？当年的《荆轲刺秦王》和《西楚霸王》等，走在市场前面有点早，票房不理想。《卧虎藏龙》一来，就扭转了古装片的方向。

对一个拥有厚重历史的民族，电影的意义之一，就是让历史在银幕上重演一遍。重述的意义，是镜像化的还原，也是时代性的改写。前者是一个儿童般的梦想，后者是一个成年世界的需求。对历史的每一次重述，也是对现实的一次重塑。

所以改革一定是从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开始的。若有下一轮变革，也一样要从对“若干历史问题”的重述开始。重述历史，就是活在当下。对历史的演绎，就是对未来的和平演变。这就是历史片的价值。无论你怎么标榜娱乐、无厘头，但每一个身穿古装的人，都是我们的祖宗先人。电影提供了一个与祖先目光对视的机会。你不可能以一种完全价值虚置、情感中立的后现代姿态来看你的先人，无论你嗑着瓜子，还是吃着爆米花。许多部落的人，不让摄影师拍他们，害怕把他们的魂摄走了。在民间宗教中，对着人的照片咒诅，据说比使用文字更有效力。

这些听上去都很愚昧，但背后也有可贵的、这世代彻底舍弃了的东西。就是如果人有灵魂，对人的行为与形象的重述，必然产生灵魂对灵魂的影响力。换言之，的确有一些什么，会从银幕或照片上的人物中钻出来，然后进入我们。所谓愚昧，是指对这一灵魂交互影响过程的解释方式是愚昧的。恰恰是解释得过于实在了，过于邪乎了，才叫愚昧。

其实从来没有一部电影，可以被称为纯粹的娱乐片。纯粹的娱乐，是一个被虚构出来的观念，即认为灵魂是不存在的，镜像是没有“魔力”的，最多撩拨人的情感，过了就过了，不会有灵魂层面的后果，也不必承担灵魂与文化层面的责任。在我看来，这种观念其实更愚昧。和这些导演相比，那些对照片的“魔力”怀着恐惧的愚人，倒还有福了。

基督徒把这种灵魂层面的会通，称为属灵的影响。从文化层面说，就是世界观与价值观的碰撞。重述历史与演变未来的重心在于重述者的价值观。当年张艺谋的《英雄》，失败就在这里。他意图在虚构与历史之间延续李安的神话。但拙劣的价值立场，一方面与“荆轲刺秦”这一历史典故积淀的文化潜意识相悖，同时也与当代社会意识形态演变的方向背道而驰。换言之，就是和大多数死了的和活着的中国人的灵魂过不去。用基督徒的话说，就是输在了一场属灵的争战上。

在《赤壁》上部，吴导的价值立场比较模糊，尽管以周瑜为重心，颠覆了《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孔明中心论。但基本还是一个孩童式的、镜像化的还原。战场的暴力也一贯地多。到了下部，他的重述立场比较清楚了，他给出来的三国故事，的确令人耳目一新，在价值观上的演变，尤为可贵。

在罗贯中和吴宇森眼里，曹操是共同的敌人，但意味略有不同。在罗那里，刘备之所以正宗，在于他是汉室宗亲，换言之罗的骨子里还是大一统的。但《赤壁》中刘备打的军旗却不是“汉”，而是“刘”。在吴这里，曹操的本质就是独裁者，刘备和孙权一样，是地方主义。《赤壁》以曹操为敌，本质上反对的是“澄清宇内”的大一统梦想。从《英雄》到《赤壁》，就是家在北京和家在香港的区别。

孙刘盟军中的重心转移，更加意味深长。说到底，赤壁之战，相当于第一次国共合作，对付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北洋政府。金城武版的农民加文人的孔明形象叫人过目不忘，但周瑜的扶正以南京为本位，是对蒋公形象的一次修复。

有人说，小乔单身赴会，以一杯茶拖延曹操，显然是三国中的海伦，是赤壁之战的特洛伊化。我倒觉得，小乔的故事原型不是海伦，恰恰是蒋夫人。无论是只身赴西安，救夫救国；还是一介女流斡旋美国，于国会发表演讲，风华绝代，仁爱和平，都远超出《赤壁》之小乔。张紫葛先生于回忆录中说，宋美龄夜读《圣经》，不住祈祷，日间看顾孤儿，亲手护理受伤士兵。当我看到小乔在军中照料伤寒症士兵的镜头，就知道吴导心中的小乔，放眼中国史，非蒋夫人莫属。

吴宇森是香港导演中少数几个基督徒之一，年轻时曾定意奉献做牧师。不过他在武侯祠内，也一样磕头烧香。基督教给了他的电影几个招牌元素，其中一个就是鸽子。几年前，看到《赤壁》拍摄的消息，我就想，难道其中也会有鸽子？果然，不但有鸽子，还有彩虹。吴宇森在电影下部中，以鸽子、彩虹、小乔、孙尚香和她的情人，以及对著名的华容道结局的改编，隐隐约约地，给出了反战的主题。这可是去年的《集结号》想做却不敢做的。

所以这电影虽不甚好，却对观众的灵魂有影响。只可惜，这些价值观的隐含还是浮在表面上的。三国演义，演的就是地上的国和地上的义。若不看见耶稣所说的“他的国和他的义”，光一只鸽子飞来飞去，还是无力。吴宇森对人间的兄弟情义，还是陷得太深。我倒想看续集了，当瑜亮相争、孙刘反目，人间的义崩溃之后，吴宇森的鸽子还飞不飞得起来？人又能以谁的义，为自己的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