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课题:寻找一位隐匿湘西的百岁副教授

去世前的六个月,这位100岁的副教授、湘西彭氏土司的后人、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申报了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麻烦的是,专家们发现,这位一生谨慎低调的老先生,在课题里提出一系列“大胆”的学术观点。专家希望“让观点更加符合主流”。

但没人敢擅作主张修改老先生最后的课题。

发自:湖南吉首、张家界

责任编辑:吴筱羽

1964年,43岁的彭秀模来到湘西腹地、刚成立六年的吉首大学。在武陵山的余脉、峒河环绕之处度过十七个年头后,他成为这里第一位副教授。

一直到100岁去世,他的学生计划在校园里为老师立一个铜像时,彭秀模的头衔仍然是副教授。

他一共发表过11篇论文,最后一篇发表于1991年,讨论“𠬝孳”究竟是哪一个远古部族的称呼。这个词语最早出现在一件名叫宗周钟的青铜器上,上面记载着2800年前周厉王对南方诸国的一次军事行动。文章迄今被引用过八次,其中一次是彭秀模自己。

一些年轻的、湘西以外的民族语言研究者,听闻彭秀模离世的消息,唯一能想到的是他的年纪,“那个百岁老人!”好像这位副教授人生的全部意义在于时间本身。

只有最亲密的学生,才能讲出关于他的事,但仅限两件。1950年代,彭秀模曾组织湖南方言调查。1980年代,他和学生叶德书,合作编纂了土家语拼音方案。彭秀模离世后,《湖南方言调研报告》残存的油印本,在装修、搬家和邮寄中遗失殆尽。

人生的大部分时候,彭秀模都与同事、学生和家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感。人们眼中的他,秉性纯良,服从安排,在阳光和煦的日子里,会翻越一条铁道,参加学校老干部校情通报会,坐在角落,从不发言。

老先生生前最后一则新闻,是在2021年6月。

去世前的六个月,这位100岁的副教授、湘西彭氏土司的后人、国立中央大学的学生,作为土家语言文化课题组负责人,申报了国家社科后期资助项目。

学校将之视为创举。一位校领导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老先生或许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保持课题申报人年纪的最高纪录。”那时,彭秀模已经答应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不久却因病住院。家人相信,老先生的身体能扛过冬天,并发来一张病榻上老先生的照片,他面色红润。

2021年12月10日,彭秀模离世。

任何一位试图走进彭秀模内心世界的人,都会先去了解那项最后的课题。麻烦的是,专家们发现,这位一生谨慎低调的老先生,课题里提出一系列“大胆”的学术观点。专家希望“让观点更加符合主流”。

但没人敢擅作主张,去修改他最后的课题。

2022年6月20日,吉首大学校园,沈从文的半身铜像。彭秀模的学生们,计划着为他在校园里立一座铜像。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图)

中央大学

国家黯淡时刻,他聆听着吕叔湘、胡小石、张世禄等人的教诲,掌握了语言学,以及一套从清代流传下来的考据之学。

1977年,苏联作家阿尔谢尼·古雷加的作品《康德传》中,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哲学家一生的标志就是他的那些著作,而哲学家生活中那些最激动人心的事件就是他的思想。”

吉首大学张家界学院院长、彭秀模79级本科学生简德彬坚称,这句话适用于他的老师。

学生们其实记不清老师曾提出哪些思想,古雷加的话更像是某种基于贫瘠事实的辩解。每当人们回忆起彭秀模,他往往不是故事的主角,主角总是另有人选,其中一位,是同样在吉首大学中文系任教的,他的弟弟彭秀枢。

相比起哥哥,彭秀枢张扬而反叛。给学生们上第一堂课时,先细数“文革”时自己被指控过的罪名,然后对着台下那群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学生哈哈大笑。

彭秀模的声望来自于他的母校。

1921年,彭秀模出生于永顺县大井村,一个直到2017年脱贫的村庄,是湘西彭氏土司后人中的一支。父亲做米酒生意。

在竹林和枫香树错落的村落,彭秀模跟随叔父完成私塾教育。他很早就在古文上显露天赋。据彭秀枢记述,曾有国文教师以《说勇》为题,彭秀模化用苏轼《留侯论》的名句称:“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古之所谓豪杰之士有过人之节也”。

原本,彭秀模有机会在长沙念大学,但这位从竹林山涧出来的学生志在一流学府。失利后,他辗转进入大学先修班,1944年,被保送到民国时期学科最完备的国立中央大学,选择中国语言文学专业。大学在战火中一路搬迁,上课的地点先在重庆,后回到南京,在国家黯淡时刻,他聆听着吕叔湘、胡小石、张世禄等人的教诲,掌握了语言学,以及一套从清代流传下来的考据之学。

同时期的同学,外文系有作家聂华苓,生物系、畜牧兽医系分别有李季伦和任继周两位院士。

1945年11月,重庆,中央大学校园。 (视觉中国/图)

母校的荣光让彭秀模光彩夺目。但事实上,毕业前夕,土匪封锁湘西,彭秀模“草草结业”。这并未影响他成为吉首大学第一位副教授,并担任古汉语教研室负责人。中文系老师事先给学生塑造了一位从上一个时代走来的“大师”形象,“会教授你们最为深奥的音韵学”。

1970年代的吉首大学,蜷缩在大田湾一角,周围工厂林立,空气中弥漫着酒、牛粪和烤胶的气味。彭秀模住在一处名叫38家的宿舍区。正如它的名字,那栋两层高的灰色筒子楼,寄居着38户人家。

在女儿彭凤兰的记忆中,父亲早上打篮球,深夜到峒河挑水,其他时候都在看书。

教室里的彭秀模,符合传说中“大师”的形象。接近1米8的个头,干净的黑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钢笔的金属笔帽银光闪闪,连男生也忍不住感叹,这位老师太俊秀了。

第一堂课的音韵学便是梦碎时分。1979年春天,中文班里30个人端坐,他们中很多是土家族或苗族。但他们此刻准备接受这个国家最深邃的知识,以宋朝官修韵书《广韵》为基础,像大部分中国文人一样念出汉字的古老读音。

彭秀模开口说话,轻轻的、缓慢的,“他的湘西话像水一样平淡”。学生李启群视语言学“最接近自然科学”,彭秀模便是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讲授着最乏味难懂的知识。

那时,失望的学生以为,这位名不副实的副教授,只是一个从好学校毕业的学究而已。

土家族

直到吉首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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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李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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