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救世主

救世主或是遥远的,或被挂在十字架上。这部电视是个异数,但不是回答。人生四种,这个情人节,和爱人一起闭门沉思。

【电光倒影】

教师生涯的最后一课,花了半小时,诵读一份文件。几个学生下来,力荐电视剧《天道》,说里面政治、经济、爱情;基督、老子、如来,一应俱全。台词精妙,我们一句一句看,看不明白,只觉得好。

果然这片子罕见,不能以思想取胜,却敢以哲思取巧。以一句混合主义的“神即是道,道法自然,如来”,塑造了一个超拔脱俗的人物丁元英。他是股市上的精英,却又退居古城,闭门沉思心灵解脱之道。古城女刑警芮小丹,是有着德国居留权的名导演之女,她选择的生活方式,也让周遭不解。就如当初范美忠北大毕业,怀着对教育的理想,来到小县城当中学老师。别人背后都说,肯定是犯错误了。

去年范美忠的事件出来后,我心里的痛,就像看完这部《天道》一样。丁元英身上,保持了对这世代的肉体喧嚣和物质成就的距离,他与芮小丹的爱情只凭这份距离和理想主义的思想气质,已足以令这时代羞愧。但丁元英和范美忠又何其相似。任何理想主义,在缺乏理想的时代都是夺目的,可惜理想主义本身却不能救人。范美忠在自由主义那里,走入一个令舆情唾弃的处境。丁元英呢,他答应小丹,为贫困的王庙村造一个神话,将他领悟的所谓强势文化的“天道”落实在形而下的层面。他筹划了一个杀富济贫的脱贫计划,结果冒天下之大不韪,讨来一片骂声。他们本人,则程度不一地将这种卓尔不群的自许,误作了救赎的确据。

我可怜的,是丁元英背后,承载着一个和范美忠更加相似的灵魂,就是原著作者豆豆。把“神即是道,道法自然,如来”放在一起,是极大的才气。将这段格言,安排在芮小丹与死囚之间说出,将一场法律意义上的预审,变成灵魂层面对救赎与忏悔的拷问。更是才华横溢、灵性透彻之笔。但丁元英的“天道”观,本质依旧苍白。他在各宗教中巡回,说,“于基督而言我进不得窄门,于佛而言我不可得道。”这话道出了当下许多知识分子的心路。但笔锋一转,丁元英的闭门沉思却回到了尼采的强人哲学和实用主义的政经观。天道的超验背景一笔勾销。连古人“道高于君”的价值观,在丁元英酒后论政时,也轻易抹煞。天道云云,最终成为一个幌子。

一旦身怀利器,人就口含天宪。丁元英如此倜傥,都逃不出“替天行道”的怪圈。豆豆借他之口浇心中块垒,说中国传统最可怕的,就在于“期望救主、期望救恩的文化属性”,因此呼喊不要那“遥远的救世主”,而要“强势文化”。这一对民族精神的肤浅论断,只能说是南辕北辙了。《天道》在玄思之下的精神底色,一言蔽之是两句话,一是“替天行道”;二是“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这两点才恰好是招致百年民族苦难的所谓“文化属性”。

“道法自然”与“道成肉身”,开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宇宙人生。“天道”在中国文化中,缺乏一神论的背景,原来一位模模糊糊天或“上帝”,就钝化为一种弥漫在宇宙中的规律。这一从位格之神到自然之天的退化,激起把握天道、人定胜天的傲慢来。人若可以知道、悟道,就比天道更厉害,人道就假冒了天道。人信的还是他自己。

所以当“神就是道”跳到“道法自然”时,人就宣告了上帝之死。有《约翰福音》中的“道成肉身”,才有《约翰壹书》中的“神就是爱”。因为爱是这一位和那一位之间的生命关系。一个自然规律的“天道”是冷冰冰的,和我们的灵魂没有干系。可是爱若不能从“天道”中开出来,剧中浓墨叙述的丁元英和芮小丹的“天国之恋”又从何缘起呢?不过还是将卓尔不群的自许,误作了救赎的确据而已。

有一种人,不相信宇宙中有“天道”。但这种不信却不能称之为“信”。不能说我“相信”没有天道。因为信心是有对象的,是及物的,否则等于一无所有。这种人若真诚,一定痛苦。鲁迅于天上看见深渊,就是如此。但他的痛苦的无限性显出他的虚无的无限性。而无限性本身,正是天道不虚的反面证据。

第二种人相信天道。但如《左传》所说,“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上帝无限,人却有限。这是在不可知的天道面前保持谦卑的人。但人身上其实也有无限性,人的智慧不是无限的,但人的堕落却是无限的。狗不会堕落到比猪更不如。但人会堕落到比狗还不如。人的幸福不是无限的,但人的痛苦却是无限的。换句话说天道的无限是内涵的无限;而人的无限只是可能性的无限。人举目张望,但人却不能握有内涵的无限,就是圣洁、公义和慈爱的无限。

丁元英是第三种人,他相信天道,也相信天道可知。真理弥漫在万物之中。道在瓦盆,道在屎溺。青青翠竹,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因此人可以凭智慧、理性或灵性,去了悟那个天道。这种人都极其聪明。但人的聪明,就如龟壳,若不被道成肉身的上帝之爱破碎,总是误尽苍生。

我是剩下的第四种人。相信天道,却不能知道。因为我被罪所捆绑,在我的种种智慧与天道之间,有一个我自己搬不动的障碍,就是心中的幽黯、罪性与色戒。所以我寻求天道,找来找去,都是以人道为天道。但我的信仰,建立在与丁元英迥异的信心之上。就是“道已成了肉身”,向我们开放。为我死,替我搬开我自己搬不开的那个障碍。

芮小丹来去自如,不是因她比丁元英更悟道,而是比他更真实。她委身于警察的职分,委身于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在与枪匪的遭遇中安然舍身。丁元英的悲剧是踽踽独行,想超越在与世界的关系之上,也就是超越人在天道之下的那个位置。所以他无法向着世界委身,不是不愿,而是无能。

救世主或是遥远的,或被挂在十字架上。这部电视是个异数,但不是回答。人生四种,这个情人节,和爱人一起闭门沉思。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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