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宋明炜:中国科幻小说是属于21世纪的文学

(本文首发于2023年1月19日《南方周末》)

责任编辑:刘悠翔

《三体漫画》封面之一,根据小说《三体》中虚构的红岸基地所绘。蔡劲等改编,作者草祭九日东。(出版方供图/图)

2008年夏天,适逢北京奥运会即将开幕,在美国韦尔斯利学院(Wellesley College)任教的宋明炜回中国探亲,偶然在一家书店看到小说《三体》,仅仅打开看了几页,他就被深深地吸引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小说!”宋明炜这才想起,早些时候复旦大学学者严锋就向自己推荐过这本书,但由于当时看到的版本不同,开头就是大篇幅描写主人公叶文洁在“文革”的遭遇,让宋明炜误以为这是一本煽情老套的“伤痕文学”,便没有看下去。

或许是为了弥补差点错失经典的遗憾,宋明炜连夜读完了《三体》第一部,第二天就赶去书店买下刚刚上市的《三体2:黑暗森林》,阅读的快感让他仿佛重回少年时代观看电影《星球大战》的体验。

凭借文学研究者的敏锐,宋明炜意识到《三体》绝不是一本简单的类型小说,它的价值还远远没有被发现,同时也好奇中国是否还有类似的科幻小说与作家。经过一番打听,宋明炜得知刘慈欣正在写作第三部,暂时还不可能看到,他只好怀着期待回到美国,将好几套《三体》的前两部送给身边的师友,其中包括他的博士导师王德威。师生俩一致认为这是一本难得的佳作,却想不到更合适的话语来描述它,也没预料这本书会在此后的十多年时间里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

在此之前,宋明炜虽然也创作诗歌和小说,但他的研究方向主要是中国现代文学领域,本科毕业前后,他就写作了自己的第一本著作《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1995年,23岁的宋明炜保送复旦大学中文系,开始了五年硕博连读的岁月。后来,在导师陈思和的鼓励下,他选择出国进修,远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继续深造,师从学者王德威。2005年,他取得博士学位,进入韦尔斯利学院任教,现任该校东亚系宋美龄讲座教授、系主任。

与中国科幻的缘分对宋明炜来说是生命中的偶然,彼时他正在着手将自己的博士论文修改成书《少年中国:青春话语和成长小说》(Young China)。他从梁启超提出的“少年中国”入手,分析了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少年意象与中国现代性之间的关系,其中也涉及部分晚清的科学小说。

在修改书稿的间隙,宋明炜以放松为目的大量阅读了中国当代科幻小说,越发意识到这是一个未被开发的宝库。在他看来,刘慈欣和韩松的创作源头可以追溯到鲁迅,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和先锋性,本身是极好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又颠覆了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思维方式。

在宋明炜之前,鲜有人注意到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成就,作家韩松就说:“2010年前,中国科幻就已经有了十年的辉煌,成就了自己的黄金时代,而在科幻迷之外的人们却鲜有所闻,主流学者们竟也一无所知。”

2012年,宋明炜开始提出“中国科幻新浪潮”这个概念,并出版了同名著作。他成为第一位在英语世界译介和评价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学者,也是国内第一位在主流学术期刊发表科幻小说研究论文的学者。如今,宋明炜长期致力于发掘和翻译中国科幻小说,成为这批中国作家“出海”的重要推手。由于对科幻研究的突出成就,他入选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2016届迪尔沃斯学者。

2022年10月,南方周末记者通过视频对宋明炜进行了两次采访,宋明炜谈论了自己对中国当代科幻小说的观察和思考。

宋明炜,1972年生,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博士,现任美国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系宋美龄讲座教授、系主任,宋美龄国际学术基金会执行主席,兼任哈佛大学、乌普萨拉大学博士生联合导师,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研究员,入选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2016届迪尔沃斯学者,其学术领域涉及中国现当代文学、比较文学等。著有中文著作《中国科幻新浪潮》《批评与想象》《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等七部,以及英文著作《少年中国:青春话语和成长小说》《看的恐惧:中国科幻小说诗学问题》两部,编选英文版哥伦比亚版中国科幻选集《转生的巨人》,以及哥伦比亚版中国科幻选集第二集《嵌合体》等。)

为什么科幻小说出现在晚清,消失在民国

南方周末:在王德威主编的《哈佛新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你的文章《2066火星照耀美国》是全书最后一篇,将这部文学史的结尾放在未来。在这篇文章中,你谈到了中国科幻小说在诞生之初与民族主义话语之间的关系,你怎么看这个问题?

宋明炜:其实这个问题是我在写作《少年中国》的时候所面对的,这是一本探讨中国现代文学中成长小说与青春话语关系的著作。因为晚清的科学小说很发达,要谈青春的问题必须要写科学小说,比如《新石头记》里就出现了“老少年”这个人物形象,正确的说法叫作“理想小说”,其中还写到未来世界贾宝玉坐潜水艇。

晚清的科学小说开启了后来的诸多可能性,可谓五花八门。我觉得我做这部分研究是受到王德威老师的《被压抑的现代性》的影响,他在这本书里提到一位很重要的科学家斯蒂芬·杰·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后者是我青少年时代非常喜欢的一位科学家,他的研究让我们认识到生物的多样性和演化不是一个线性关系,在生物进化中多样性往往是被压抑的。由此受到启发,王德威老师提出了晚清的现代性可能也是多样的,但是这些丰富的现代性或许并没有发展成后来所说的现代文学主流。

其实,早期的民族主义并非一个负面的词语,它是一个具有建构性的词语。因为古代的中国是没有民族主义的,在帝王时代天下都是皇帝的,何来民族主义。当中国渐渐成为一个现代国家之后,也是开始构建民族的过程,说明我们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的民族之一。

我认为晚清科幻的民族主义尽管与梁启超写作《新中国未来记》《少年中国说》等有关,但放眼全世界,整个19世纪都是一个民族主义高涨的时代。所以这些早期的科幻小说,当时还叫科学小说,是和民族主义并生的,这种思潮造成了一种后来不太常见,但当时的中国科幻特别常写的情形——中国独大。这是一种用科幻小说来倒写现实的案例,因为当时的现实其实是西方侵略中国,老牌的资本主义国家在殖民中国,但科幻小说却反过来写,要写中国怎么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这是一种对中国的乌托邦愿景,反映了当时中国人的一种诉求。

在那样的环境中,可以说科幻小说对于帝制结束而言是一种革命性的力量,与当时的文学革命、政治革命和民族革命是一体的。当然,我们以历史的“后见之明”来说,可以说这里面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会造成一种乌托邦主义,让理想和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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