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手机里的乡村留守儿童

武汉大学副教授夏柱智课题组的调研显示,农村青少年群体是手机成瘾问题的重灾区,尤其对留守儿童而言,已经到了濒临失控的地步。

《南方人物周刊》与广东省教育系统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的调研数据显示,城市家长对学生使用手机的管控更严格,学生手机成瘾程度更轻。

在“知识改变命运”的狭窄通道上,短视频、手游为留守儿童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大门,同时也让现实里的道路变得更黯淡。一位从业43年的乡村教师感叹,“手机毁了一代农村的孩子。”与此同时,他也困惑,手机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智能产品之一,对封闭的缺乏引导的乡村孩子而言,究竟该如何与之相处?

责任编辑:陈雅峰

安徽六安,两个小孩在玩手机

手机背后命运的参差

每天放学,爷爷骑着电动三轮车来到镇上的小学,接上她和弟弟,穿过街道、远山和长满莲叶的田野,十几分钟的回家路程是黄盼最开心的时光。

奔赴网络世界的心情是急切的,很快她就能和自己的手机相见了——学校不允许带,只能放学后玩。自有记忆开始,黄盼就跟着爷爷奶奶生活。2015年,3岁的她就拥有了人生的第一部手机,想妈妈的时候,妈妈才会出现在手机屏幕里。久而久之,黄盼已经习惯了,偶尔才会问“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啊”。

放学回到家,她和弟弟扔下书包玩一阵子,吃罢晚饭,快速写完作业就赶快扑到手机世界里。奶奶李翠年形容:“不管对错,只用十几分钟就(把作业)胡乱划掉了。”由于睡前玩到很晚,第二天早晨上学起不来,李翠年每天都要“拼命”叫起床,实在起不来“也要把他们打起来”。准备好的早饭有时候顾不上吃,就塞两个鸡蛋在兜里,每天早晨如打仗一般。李翠年无奈地说:“现在两个孩子玩手机都着了迷。”

在这个赣南小村庄,有两个本镇才有的节日,“五月节”和“七月节”,加上春节,黄盼的父母一年只回来三四次。“打工的人肯定是端人家的碗,要听老板的话。”李翠年说。老两口每天接送,洗衣做饭,还要忙农活,时常顾不上监督孩子学习。

爷爷骑着三轮车到了村口,拐弯下坡,再经过一片莲叶田就到家了。村庄的主要农作物是莲子和烟叶,每年5-10月是收莲子的季节。几年前,经过统一规划,村里的旧房拆除后换成了一排排新房,规整的村落,映照的却是参差不齐的人生。

黄盼的父亲,在还没有成为父亲的时候,被村里人称作“二流子”,好吃懒做,因为打人还坐过牢,后来家里砸锅卖铁才娶上了媳妇。

村里还有户人家的儿子不懂事,结了三次婚,离了三次,欠债赌博,把几个孩子丢在家里给爷爷奶奶。二老农忙时种地,平时还要打零工帮养孩子和还债。“有的孩子可能连妈妈叫什么都不知道,有的甚至都没有见过。”一位乡村教师说。

很多老人一辈子没有离开过这个村庄,他们在这里生老病死,下一代大部分都重复着上一代的人生轨迹。对比购买学区房拼命“鸡娃”的城市,农村如同一部被遗忘的残酷物语。

在命运的循环当中,读书是最后的希望,但如今,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对没有分辨力、缺乏家庭教育的乡村留守儿童而言,这条路变得越来越艰难。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夏柱智副教授长期关注农村教育、乡村治理问题,最近五年,农村互联网普及,他在走访中关注到农村青少年沉迷手机的现象。2021年,夏柱智组织课题组展开调研,分赴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等地,每年至少走访上千个家庭。调查显示,农村青少年沉迷手机游戏具有低龄化、普遍化和主流化特征:40.4%的留守儿童有专属手机,主要用途为刷短视频(占比69%)和玩游戏(占比33.1%);67.3%的家长认为自家孩子出现了手机沉迷的趋势,21.3%的家长认为孩子“严重沉迷手机,事态已十分严重”。

“技术带来了生产生活方式的大变局,对留守儿童、乡村儿童而言,他们在技术编织的短视频和游戏网络中一再沉沦,比例很大,速度很快。”夏柱智告诉《南方人物周刊》。

(卢俊杰/图)

“手机在与老师家长争夺孩子的时间”

夏林是湖北黄石阳新县某乡镇小学老师,教书43年,曾做过二十多年校长。

在他做校长的时候,有一项任务是每年给学习成绩好的学生颁奖,印象中有位女生每年都得奖,但到了六年级却没有她。夏林去问班主任,得知这个女孩的父母打工去了,她沉迷于玩手机,因而成绩逐步下滑。

班里还有一个学生,本来成绩总是第一二名,但到了五六年级因为玩手机上了瘾,上课不听讲,不写作业,下课都在和同学讨论《王者荣耀》,成绩下滑很快。他感叹有天分的孩子其实很多,但缺乏家庭引导,也会迷失方向,“好几个孩子都是这样,年纪小的时候家长待在家里照顾,五六年级觉得孩子长大了,就交给爷爷奶奶管。没有了约束,有的孩子能在家玩手机到半夜,甚至通宵。”

在中部地区的一所重点高中,有班主任告诉夏柱智课题组(以下简称“课题组”),班里有个很优秀的“学习尖子”,沉迷手机之后觉得上课时间“受不了,坐不住”,离开手机似乎没办法生活,反反复复回家很多次之后,最终退学,出去打工了。

课题组在贵州某镇中学调研时,有老师提到,最夸张的学生可以玩游戏5天5夜不睡觉。在湖北恩施市某村调研时,一个贫困户的孩子,父亲早逝、母亲长年生病没有劳动能力,他沉迷手机游戏,经常把自己锁在房间两三天不见人,通宵打游戏,甚至偷母亲一千多元给游戏充值。湖南汨罗市某村小老师说:“现在小学生对手机的依赖已经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有个四年级的女生威胁其奶奶不买手机就去自杀,还有个男生威胁家长不给玩游戏就绝食。”

当然,也有好的案例。夏林班里有一个成绩并不算好的女生,在家里自律勤奋上网课,作业都认真完成,后来考了班级第一名。家长突然发现孩子是块读书的料,下学期就让她转学去更好的学校了。

遗憾的是,这样好的故事并不多。

学校五六年级是寄宿,早晨6点多要起床,洗漱完毕上操跑步后再上早自习,但经常出现学生缺课老师去寝室喊都叫不起来的情况。在外面打工的父母,为了联系方便有时候也允许孩子带手机到学校。经常有学生报告晚上有同学在被窝玩手机影响睡眠,上课犯困的学生也比以前增多了。

夏林感到,他们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情况,“手机猛如虎,在与老师家长争夺孩子的时间。”

2023年春节前,夏林上小学的外甥来了,他的妈妈任教的初中还没放假,所以就把孩子暂时交给夏林带。这也是一个手机成瘾的孩子,为了避免孩子半夜起来玩手机,夏林一般不让他单独睡。有一次隔壁来了一个小朋友,就允许他们一起睡觉,但三令五申不能半夜起来玩手机。夏林10点钟去查看,两个人好像已经进入梦乡,但在半夜三四点的时候,他感觉到动静,就把网给关了。第二天早晨起来,他发现原本挂路由器的钉子,都被他们弄掉了——昨晚还是偷偷玩了手机。

“他玩手机的瘾不是从读书的时候开始,是从两三岁就开始的,用手机看动画片,后来慢慢学会玩游戏,开始刷短视频。”夏林说,他还给定了计划,比如写一篇作文奖励看十分钟手机。但真看起来便不止十分钟,他形容外甥“成瘾了,就没办法一下戒掉,就像抽烟一样,一下不抽就会很难受”。

“和谐”的局面很快就被打破,夏林因为有事外出,没办法盯紧孩子,就把闲置手机设置了密码。外甥打不开手机就把门关上,自己捶自己,不停地喊叫,把外婆急得不得了,他的父母来了也叫不开门,无奈之下,把门踢坏了才进去。经过此事,夏林更加担忧,“老师的家里都这么难管理手机,其他普通的爷爷奶奶,你想象一下,是不是很难?”

(卢俊杰/图)

网课后遗症手机失控

为了上网课,每个孩子都几乎人手一台手机,疫情加速了手机的普及。

刘奇教书二十多年,是河南省西华县某乡镇小学的班主任。她回忆,上网课期间,班里五十多个学生都有手机,但是直播上课时“从来没有到齐过”。

有一次,上课时她还发现自己被拉进一个游戏小群——有同学拉得太着急,不小心把老师也拉进去了。上课点名,这些学生通常都不在。

刘奇观察到,即使父母在家,要种地谋生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立即登录

校对:赵立宇

欢迎分享、点赞与留言。本作品的版权为南方周末或相关著作权人所有,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即为侵权。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