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倒影】此刻有谁在世上死

是精神鸦片还是胜过丑恶的力量?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丧钟都为我而鸣。

 

2002年安替从延边和新义州采访回来,面有菜色,给我讲朝鲜人“闯馆”的故事。南北战争前的40年间,美国贵格会和长老会的信徒们,建立被称为“地下铁路”的秘密网络,协助3-10万名南方黑奴“北逃”。150年后,这情节以不同方式重现在朝鲜半岛。那一年,韩国的基督徒们策划了一系列闯馆事件。3月,他们帮助25名朝鲜人偷渡,带到北京,某天清晨,集体闯入西班牙驻华使馆请求避难。那些未被武警拦下的幸运者,根据联合国1951年通过的《关于难民地位的公约》,被认定为难民,转送到韩国。12月,韩国牧师崔奉一等18人因协助偷渡受审。这些事件,成功地使“北逃者”成为耸动国际的议题。

《公约》对难民的定义是专业而慈善的:“因战争或暴力的原因,或因种族、宗教、国籍、特殊社会团体成员或政治见解,而有恐惧被迫害的充分理由,置身在原籍国领域外不愿或不能返回原籍国或受该国保护的人。”除非难民危及所处国家的安全,《公约》诚恳地请求任何国家都不以任何方式将难民驱逐或送回“使其生命或自由受到威胁的领土边界”。2006年,PBS的纪录片《汉城列车》在全美播映,里面有“闯馆”画面。许多组织大受触动,强烈要求美国政府增加接收朝鲜难民的指标。

当年,以色列人在迦南地设立6座“逃城”。其实《公约》的意思,就是要求每个国家,都在同一种文明标准下,成为别国国民的避难所。换言之是愿意接受一个公义的准则,而对各国国境管理法律有所突破。简单地说,只是将北逃遣返者用铁链穿过锁骨押送(还不用说他们回去后面临终身监禁或死刑的可能),已足以构成一个收留他国国民的理由。就如夫妻本为一体,但发生家庭暴力时,朋友或警察都理当收留受欺辱的一方。在《旧约》中,先知以西结特别提到“守望者”的观念。守望者若不尽力为邻人守望,邻人的罪,就同时归在他身上。其实“人权”的意思恰恰指向一种群体责任。你对邻人负有责任,这是“人权”的起点。

这意味着一个民族国家要承认自身的合法性是有缺口的,或者说,你的任何理由都不是最高的理由。因此《难民公约》实在是人类迄今最重要的几个盟约之一。它虽不能拯救灵魂、赐下幸福;却表达着一个在万族当中施行拯救与怜悯的美善梦想。不加入这一《公约》,意味着你活在这一梦想之外。或者你说,让别人做他们的梦吧,我们自家的梦还没完没了。

终于看到这部描写北逃者的电影,其中闯馆的镜头和纪录片如出一辙。奥斯卡的评委们没看中这部韩国选送的外语片,但去年在美国国会山放映时,据说政客们无不落泪。导演金泰均搜集了大量资料,同时采访了许多“北逃者”。这部作品在触及的议题上非常克制,对朝鲜人生活处境的表现,也不过于煽情。而将重心放在金龙修一家的挣扎上。龙修曾是足球选手,得过领袖的奖赏,如今是个矿工。贫寒中,妻子得了肺结核,第二胎又营养不良。隔壁的朋友偷渡归来,带回彩电、洋酒和许多《圣经》。龙修说,“是算命的书吗?”朋友回答,“是赐人幸福的书,但千万不要让人看见。”

警察从他朋友的天花板上搜到《圣经》。这家人消失了。龙修变卖了家中物件,决心偷渡,期望带钱和药回家。几经周折有人找到龙修和同伴,要帮他们去韩国,说韩国政府也会给北逃者提供安居费。大家很犹豫,因为听说在韩国活人的肝被摘下来卖。最后他们破釜沉舟,一起闯入使馆避难。龙修的妻子病死在家,儿子小俊和朋友家的女儿美善也试图偷渡,被押入集中营。龙修取得韩国公民权后,通过教会和人权组织将小俊救了出来。

除闯馆外,北逃者还有三条主要通路。一是从中国北上,穿越戈壁和沙漠,偷渡蒙古。二是从中朝俄边界偷渡,步行3000公里,前往乌兰巴托。蒙古政府愿意将难民遣送韩国。第三条路是南下,穿越大半个中国,前往缅甸、越南或老挝。2004年,曾有486名朝鲜北逃者来到越南,被允许遣送到韩国。

龙修为小俊选了第一条路,自己却在边境遇险。失散后小俊在茫茫戈壁上找不到出路,最终死在与父亲伸手相望的地方。

电影对信仰的描述也非常中和,《圣经》仿佛是另一本护照或另一个国度的宪法;信仰,则是另一场灵魂的闯馆与避难。去另一个国家的避难失败了。龙修得到妻子死讯,大醉一场,愤懑地说,只有富裕的国家才有耶稣吗?他扔掉《圣经》转头而去。

这话令我哀伤。新教传入朝鲜是在1594年,比来华早了100多年。“二战”结束时,平壤的新教徒甚至已占成年人口的25%-30%,那里其实曾被称为“远东的耶路撒冷”。小俊越过蒙古国境的那个晚上,龙修终于开口祈祷,求上帝将孩子带回来。

但导演没有给团圆的结局。或许因为真正的避难,不在乎地理或制度上的转变。小俊特别喜欢下雨。美善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世界。小俊说,我希望那天下雨。最后,影片用了两个贴切的场景来诉说一个比《难民公约》更美的梦想。小俊埋葬的那天,龙修登机离开,耳边忽然听见小俊叫爸爸。他回头找寻,伫立在乌兰巴托,一场大雨突如其来。最后的黑白画面中,所有活过的人一起野炊,包括戴大盖帽的警察也坐在草地上欢笑。弟兄和睦而居,是何等地美、何等地善。

是精神鸦片还是胜过丑恶的力量?每天,都有人死亡;每天,丧钟都为我而鸣。我翻看里尔克的诗,让一切都停在这首《严重的时刻》: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哭/无缘无故在世上哭/在哭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走向我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金泰均 《北逃》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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