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梁漱溟的“乐观”

这位20世纪中国最出名的“保守主义者”,这位在“十几二十岁”两次郑重考虑自杀的老人,不止一次地向他的西方同情者表示:“我很乐观”。
                                                               梁漱溟的“乐观”
  
  
  2006年1月,艾恺对梁漱溟的访谈首次全文发表(《这个世界会好吗?》,东方出版中心)。这个访谈或可算作梁先生留给人世的遗言。目前这个书名是否出于梁的本意,笔者没有把握。从内容上看,这个题目所透露的忧虑气氛恐怕更多地属于采访者艾恺。他对现代性的各种征候———包括当时已在美国出现的以及他预言将会在中国产生的———忧心忡忡。令他惊奇的是,这种典型的西方保守主义情怀,在20世纪中国最出名的“保守主义者”梁漱溟那里,没有得到一点儿共鸣。在对话中,这位曾在“十几二十岁”两次郑重考虑自杀的老人,不止一次地向他的西方同情者表示:“我很乐观”———这个在录音里多处留下笑声的梁漱溟,凭什么那么乐观呢?
  在访谈中,梁漱溟将自己一生的探索归结为两个方面——中国问题与人生问题。梁少年时代的苦恼,主要是针对人生问题所发;而艾恺之所问,则关涉社会历史的趋势问题。换言之,前一方面是问:人生好吗?后一方面则是:这个世界会好吗?
  梁调和儒佛,遂在青年时代以不住涅?、不离世间的大乘精神将人生问题做了安顿。之后孜孜奔走数十年者,则无不为了“认识老中国、建设新中国”的“中国问题”。故梁之所以乐观,当从他对于中国文化与社会的基本判断来看。所幸他在这方面的代表作,也有2006年及2005年的印本。这就是《乡村建设理论》(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中国文化要义》(《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后一种偏重于所谓“认识老中国”,前一种则是在特定认识基础上的建设方略。
  为什么要建设新中国?因为近代中国社会的贫弱崩溃均可归于老中国“缺乏团体生活”这个缺陷。如何救治?通过乡村建设为民族重建一组织构造。在梁那里,这才是“乡村建设真意义所在”。乡村建设无非是从土地开始的国家建设而已———梁生平与不同政治集团的一切纠缠,都同这个基本主张有关。梁并不符合我们心目中“保守主义者”的一般形象,他和当时的激进派一样看到了老中国的缺陷,甚至组织化、政治化的解决方案都是一致的。他的保守不过表现在,坚持必须从家庭伦理着手进行“团体生活”的礼俗建设。这是梁一以贯之的信念。
  新中国实际的国家建设并未按照这个信念进行,从这方面看,梁是失败了。他爽快地承认“引进团体生活”——固然以不同于梁的方式——是中国共产党的大贡献之一(《全集》第3卷,页339)。但在艾恺面前,梁漱溟并不认为现代化会让中国社会变得面目全非——中国人的家庭伦理还是那样,再新的“团体生活”道路,都还得从家庭开始。梁先生表现为儒家的这一面,或者就是他乐观的原由吧。
  梁先生“建设新中国”的可贵尝试是失败了。单从思想史角度而言,应当反省的首先还是他对“老中国”的认识。梁对中国传统社会的看法可以凝练为这样一个表述———从家庭(而非团体)出发的理性早熟的伦理本位(而非理性晚启的宗教本位)社会。在几个要害的地方,这个表述仍然是值得检讨的。2006年出版的其他一些新书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那些关节。
  首先,“家庭”之间的复杂关系如何上升到所谓“天下”?这是基层社会组织如何与代表“天下”的中央集权实际发生关系的问题。对20世纪处于大变化之中的中国社会结构及其变化趋势,梁似乎没有科学的考察与全面的认识。在这个问题上,费孝通先生的《乡土中国》(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可在一定程度上弥补梁的缺陷。梁对基层社会教化礼俗的担当者当然也给予了一定的注意。但无论就篇幅还是地位而言,这些都是远远不够的。对于传统社会中“家庭”之间以什么样的习俗与制度发生关系;对于传统社会中皇权与绅权的双向制衡关系,特别是20世纪上半叶不断加强的国家权力对这种“双轨式”相互关系的破坏及造成的问题,费老在上述著作中有非常清晰的揭示。关于中国基层社会的重建,费似有把传统社会中的士大夫政治与英国宪政结合的倾向,并因此直接与梁的有关见解发生论战(《乡土中国》页159)。但总的来说,与笃志力行的梁相比,费对传统绅权的态度是暧昧矛盾的。
  费孝通考察的那个社会,当然属于“老中国”的范围。但这并不意味着,梁仅用《礼记》上的材料去描述当时社会的特征就是合法的。“老中国”并不是同质的东西。从“家庭”到“天下”靠的固然是宗法制度,关于宗法制度的确切内涵,特别是它在社会结构与权力关系上所起的作用,似乎应该多听听中国古代史学者的意见。杨宽先生是这个领域的权威之一。他的论文集《先秦史十讲》(高智群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对于周代的政权、中央地方关系、社会结构以及礼制教育,都有丰富的阐发。我们要特别注意反映“国野”对立或者“兵农分治”的乡遂制度。杨先生关于这个制度的论述,对于纠正我们关于中国古代政治的如下简单偏见有极大的好处:由宗法制度维系的家-天下的政治体是低于城市-国家的政治体的。同时也可参看古郎热的《古代城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这部140多年前的名著,由于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城邦自足”、“城邦生活高于家庭生活”之类亚里士多德神话,在前几年还被危机感特别强烈的欧洲学者拉出来消毒。梁漱溟既然主张家庭生活-团体生活之偏重决定中西差异,如欲对之作进一步的研讨,此书自然不可不读。
  最后,关于梁漱溟所谓中国文化理性早启,亦不可等闲视之。按照一些学者的考证,这个形象的中国文化,恰恰对欧洲的启蒙运动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2006年重印的《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朱谦之著,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以及新出的《启蒙时代欧洲的中国观》(张国刚等著,上海古籍出版社)都是这方面出色而信实的参考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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