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浮世色会】大小姐 大小脚

这一回,最后一次摸她的脚趾,我轻轻的说:外婆,你好好的,别挂念,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

这一年夏天的某个炎热的夜晚,她在午夜时分离开了这个世界,赶回家的时候她的手还是软的, 表情也很安详,大家都拥着哭作一团,唯独我悄悄把手伸进被子里面摸了摸她的脚:五个折断的脚趾松软的附在脚底,在我的手心里,软软的,那一刻,我其实并不为她的离去而难过。

从小到大,都以为她是个没有名字的女人,因为从来没有人叫过,邻居一直叫她陈嫂,外公从来都是直接省略她的名字而直接布置任务:什么时候吃饭?壶里有开水么?她就这样没有名字的过了很多年,直到有一天无意中看了户口本,才知道,她其实有个很美的名字:水仙。

水仙的爹爹家里是中原一个开煤矿的地主,出生没多久娘就死了,自在的过了几年,后妈就进了门,发现她的脚没有裹,趁老爷出门的功夫叫了几个老妈子把水仙拖到了小屋,用她的话来说:听到了自己脚趾头被掰断的声音之后就疼得晕了过去。裹着脚的她开始学习如何在佣人的搀扶下习惯日常的生活,还在大人的安排下跟家族世交的大儿子定了娃娃亲。常年养在家里的戏班子里有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叫香玉,看她缠了脚只能坐在门口看其他孩子跑来跑去挺可怜,就经常过来陪她说会话。她问:为什么你不用缠脚,香玉说:你们富家小姐要缠吧,穷人的孩子不用吧,再说我还要学唱戏,脚缠了以后怎么上台啊。没多久,镇上开始宣传放脚运动,工作组一家一家的找裹脚的女孩子放脚,就这样,她留下了一双脚趾全断,脚背隆起的小胖脚。

就是这两只变形的小脚,带着水仙逃过了日本人的入侵,熬过了苦难的灾荒和不断的政治运动,文革的时候因为家里成分不好, 她被拉去游街,扫马路,还被自己胆小的男人逼着把结婚时娘家给的金银首饰连夜全部丢进了下水道里。那一晚她半夜里提着小脚摒着气儿步行半个城,就为了把自己心爱的金银珠宝翡翠一个一个丢掉,以免抄家的时候让自己男人和孩子遭殃。我想,从此以后,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再绝望。有一天,当她得知儿时的玩伴香玉也被拉去游街批斗的消息,眼泪马上就下来了。她不明白:一个只会唱戏卖艺还给国家捐过飞机的可怜孤儿究竟得罪了谁而遭此厄运。

水仙的小脚是她一辈子的标志,虽然不至于像别的缠得彻底的小脚老太需要用拐杖,可走路姿势却像芭蕾舞演员一样明显的外八字。每每说起来她都对那个后妈咬牙切齿,可又说那个女人嫁进来的那天戴着玳瑁发簪可真漂亮,然后又想起自己早逝的亲妈再哭一鼻子。她走路的速度总是很快,仿佛要证明给别人看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孩子一个一个长大成人纷纷离开之后,她每日除了给男人做饭洗衣之外,都要出去转转,还没事就拉着邻居的老姐妹一起爬上城墙走一圈,坐在墙头,她看着城墙根儿下面一片片的老房子又开始感慨:我小时候的家比这可气派多了,三十几间房子连成一片,佣人都几十个,说到佣人,她又问姐妹:你说以前家里有佣人,就变成了地主,变成了坏人,可现在我的孩子家里也有阿姨来帮忙做饭洗衣服带孩子,那我的孩子算不算是坏人?

有一天她在环城公园门口看到有个坐直升机俯瞰市容的收费旅游项目,立刻来了兴趣,抬着八字步的小脚找到售票点问了票价,工作人员说大娘,这个您不能坐,太危险了,如果真想坐,得让您的孩子来签个同意保证书,还要看体检证明,她觉得是人家看了她的小脚故意刁难她,回来不高兴了好几天。

每年回去看她一次,就发现她瘦一圈,再后来,就坐了轮椅,到最后,彻底不能下床了,跟她通电话的时候,她却总说自己好得很,还能吃能喝能下地,天气好了还准备去北京看看天安门呢。

这一回,最后一次摸她的脚趾,我轻轻的说:外婆,你好好的,别挂念,我记得关于你的一切。你喜欢听香玉的“花木兰”,你喜欢吃肯德基的麻辣鸡翅,你做的扣肉无人能及,你走路的姿势永记我心。

网络编辑:瓦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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