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TALK|麦家:文学和夜晚

大家晚上好!我不喜欢站在台上发言,去年我是力排众议辞去了一个头衔,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不想在台上发言。通知我参加这个活动的时候,我是不犹豫地答应要来,因为“文学之夜”这个名字打动了我,因为我最近在思考的一个话题也和文学之夜有关,所以很爽快地来了。

文学是从夜晚来的

在“文学之夜”的活动上来谈一个文学和夜晚的话题,给人感觉好像是顺手牵羊捡了一个话题,有一种很轻率的嫌疑,其实我是很庄重的,说真的。退一步说,即使说轻率,我觉得这也是文学给我的自由和权利。

我记得苏珊桑塔格曾经说过“文学就是自由,文学是我们进步自由王国的护照”。格尼达也曾经表达过相似的说法,他说“文学是允许人以任何方式讲述任何事情的一种建制。”我想既然是任何方式,肯定也不排除轻率,一种即兴,率性的方式。

今夜,此刻我还真是一点都不轻,我很重,我很认真,我恰恰是从文字之夜这个称谓里发现了文学的某一些本质,文学和夜晚共生共舞的密切关系。

我们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日子,比如说国庆日、无烟日、无车日、气象日、环保日,今天是国家的公祭日。当我们说到文学的时候夜色就降临了,我们总不能说文学之日吧,也不能说文学日,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文学就是之夜,文学和夜晚就像春天和花朵一样般配,这不仅仅是语言的、音乐的问题,它关系到文学的出身问题、文学的基因问题,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就是从夜晚来的。

两百年前,英国的浪漫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济慈曾经写过一首诗叫《夜莺颂》,诗里好像有这么几句话,我给大家读一下,“你是一只不死鸟,永生不殉。没哪一个饥荒的年代能把你蹂躏。今夜我听到的歌声早已被人听到,它曾打动过古代的帝王和村父,或许这同一首歌也曾寄予露丝忧郁的心,使她站在异乡的田野里想念家乡,眼泪汪汪。”    

1960年代,双目失明的布魯克斯回忆在他父亲的书房第一次看到这首诗的感受,他可以说很夸张地说“我就是从读这首诗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一个文学人”。那一刻,那一年,他才3岁,真的很夸张。布魯克斯像一个数学家一样的脑袋,他的文章也是非常的精确,夸张是马尔克斯的事情,布魯克斯在这一刻真是夸张了,3岁的时候看了一首《夜莺颂》,就把自己终身嫁给了文学。

这首诗有什么魅力吗?

其实这首诗就是一个文学宣言。不用说,世界上不可能有不死的鸟,不死之鸟肯定是象征、是隐喻,是文学的化身。文学化身为一只夜莺,而不是在清晨的山雀,也不是午后唧唧喳喳的喜鹊,更不是一只随着季节更替的布谷鸟,独独是一只在夜间歌唱、夜间鸣叫的鸟,为什么?这就是文学的出身问题,就是因为文学是从夜间来的。

那么,在夜间鸣叫的鸟还有猫头鹰。我小时候每当听到猫头鹰的叫声的时候我就担心我的奶奶要死。我从来没见过爷爷,但是每次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我就感觉我看见了爷爷,我看见死去多年的爷爷在作怪,在诱骗我的奶奶去死。一定意义上来说猫头鹰也是文学之鸟,它让人穿越时空,打通生死。悲痛、恐惧就从夜色的声音当中穿透到我们的内心里。

和猫头鹰同属于一科的鹦鹉从来不会给我们这种联想。鹦鹉在大白天学人说话,只会让人感到滑稽、可笑,它是反文学的,关键不在于它学人叫、学人说话,而是因为它是在大白天。如果它学人说话的声音配上黑夜,趁着黑夜而来,那听起来也是让人毛骨悚然的。这样的话至少可以脱落它的低级趣味,至少可以攀附一下惊悚小说。

所以夜色是很重要的,大白天是拍不了艺术照的,只有大白话难登文学的雅堂。文学的艺术性虽然不止于语言,不停止于语言,但必然始于语言。语言是照亮文学的第一束光,而光只有从夜晚来,全世界的黑暗也灭不了一只蜡烛的烛光。

和夜晚有关的文学巨著

说到第一,这个时候我首先想到的是三部作品:《荷马史诗》、《一千零一夜》、《红楼梦》,这三部作品从地理上是从西方到东方这么跨过来的,就是文学的源头、文学的高峰。有的是时间上第一诞生,时间是第一,有的是第一伟大,今天我要说它们还有一个共同性,就是它们都和夜晚有关。

《荷马史诗》我敢肯定它是夜晚写的,因为作者荷马是个盲人,他没有白天。《一千零一夜》顾名思义肯定是一部夜晚的作品,里面每一个故事都是山鲁佐德为了逃生在深夜讲给国王听的。

今天我要说,《红楼梦》其实也是一部夜晚的作品,为什么呢?因为《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出生的时候鼎盛的曹家已经日薄西山,而且眼看着一路向黑,整个家族眼看着就跌到了深渊里,跌到了谷底。曹雪芹待在一个家族的深谷里面,一定意义上就是个睁眼瞎,虽然有眼,但什么也看不到,因为他在谷底,漆黑的谷底。

从作品上来说,我觉得《红楼梦》也是夜晚的作品。大观园说的好听一点是个世外桃源,其实说到底它就是一个黑屋子,就是一个地洞,里面的人从来没离开过大观园,里面的人看不到世象,也听不到社会的风声、雨声,他们经历的事情都不是阳光下的事情,都不是日常生活的事情,可以说没有什么日常,只有情感,只有美,这些东西都不是大白天的事情。

所以,我觉得《红楼梦》不管是作者还是作品,都不是阳光下的东西,它是夜晚来的,它就是有夜晚的声音,夜晚的色彩,可能也正因为来自夜晚,所以它显得特别的美。

故事,生长于夜晚

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一开始就是作者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流泪肯定是晚上的事情,白天是用来流汗的,甚至是流血的。

我觉得孤独也是夜晚的事情。说到孤独,一个著名的小说理论家卢卡奇曾经说“小说诞生于孤独个人”,小说是现代文学的当家主将,现在文学虽然不是那么中心,但是你到书店里去会发现小说还是摆在中心的位置。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人,而孤独是夜晚的事情。那么是不是可以说没有夜晚就没有小说呢?可以这么说。

另外一个著名的小说理论大师,本雅明就说所有的小说本质上都是讲故事,小说家就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认为即使是最反故事的小说也都是在讲故事。

《追忆似水年华》讲的是时间的故事;《尤利西斯》讲的是寻找精神父亲的故事;罗布格里耶讲的是屋里的故事。我记得马尔克斯也曾经说过,“活着就是为了讲故事。”他的自传,没有完成的自传《活着就是为了讲述》,也有人把它翻译成《活着就是为了讲故事》。我记得莫言在得诺奖答谢词的标题就是“讲故事的人”。 

讲故事肯定是晚上的事情。现在是个大数据时代,如果我们能请大数据、云计算计算一下白天在讲什么,白天讲的肯定是道理,讲的是知识,要么就是在大街上宣传革命,我想大数据肯定会告诉你大部分的故事都是在晚上说的。

我小时候生活在乡下,白天经常吃不饱饭,上个世纪60年代,很贫穷的年代,也没什么书读,但我们每到晚上总有地方可以听故事,好像到了晚上故事就会长出来。

我想今天最大的一个讲故事的机器或者说科技就是电影,电影就在讲故事,电影就是黑色的艺术。也有人说电视机也在讲故事,你们有没有注意到电视机讲的故事,好的故事,或者是首播肯定是晚上。如果是下午播,要么是重播,要么就是个烂剧,好的肯定都是晚上,8点多、9点多。再说电视剧不值得我们谈,我觉得电视剧就是一只鹦鹉而已。 

电影有艺术的含量,它和文学是近亲,我觉得这是一个最好的隐喻或者象征,电影就是趁黑而来。

文学,有时候真的没什么用

我像做一个数学题一样的,想证明文学和夜晚的关系,我列出了各种各样所谓的证据,想告诉大家文学是从夜晚来的,文学趁黑而来。其实我后来往前思考,我觉得文学不但是从夜晚来的,它甚至就是夜晚。 

我们经常会被人问,自己也会自问:文学到底是什么?人家说你读一本解码的书、炒股的书,马上就可以现炒现卖,马上可以转换成生存的技术,或者是生存的力量。但是你看了很多文学书,诗歌、散文、小说,看了又看,有什么用?有时候真的没什么用。 

文学到底是什么?我后来有一天觉得文学就是夜晚,文学就是夜晚里面的月光。你说月光有什么用?世界上的万物离不开阳光,如果没阳光肯定生存不了。但如果没有夜晚,没有月光,所有的东西照样可以生存得很好,不会哪一个植物,哪一个动物因为没有月光会死掉,但没有阳光它很可能就死掉了。 

我们再想一下,如果没有月光,虽然所有东西都活着,很健康,但是我们人们会变得多么的单调、寡淡,因为有月光,我们有了对远方人的思念,因为有了月光,我们对自己有了一种追忆,对未来有一种畅想。

很多事情,很多内心的事情,精神上的东西都是在夜晚被月光照亮。我觉得文学就是有月亮的属性,貌似没有用,但你还真离不开它。它是王国维所说的不用之用、无用之用,眼下并没有用,放到人生的长河当中去,文学可能是有大用处,甚至有时候是救命的。

我经常说一个经常看小说的人是不会自杀的,为什么?小说里面那么多人活得那么艰难困苦,相比之下他凭什么自杀。小说或者说文学,我经常说它不是一个专业,文学就是人生,小说里面藏满了人生,文学里面藏满了人生的道理、人生的现象,甚至人生的未来。

今天文学之夜里,我们谈谈文学和夜晚的关系,有时候觉得很有意思,有时候也觉得很虚无。因为说到底文学不是谁劝谁的事情,是自己劝自己。

如果你喜欢文学,就让文学养养你,就让夜晚养养你,如果你的夜晚精神特别活跃,可能你离文学特别近,你的生命可能是特别生动,也是特别细、特别饱满,离自杀也特别远。 

新年马上到了,祝大家新年快乐,希望新年每个夜晚都是文学的夜晚,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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