郴州“三绝碑”往事

龙榆生先生1963年致作者的明信片。

上世纪60年代,家严患重病在湖南郴州人民医院住院治疗,我作为患者的陪护人,在郴州小住,有机会游览了湘南胜地苏仙岭。苏仙岭原名牛脾山,位于湖南省郴州市东郊,传说古时有位叫苏耽的孝子,在此升仙,而改名苏仙岭。山下有个白鹿洞,是苏耽出生的地方。距白鹿洞不远,有座天然大石壁,石壁上刻有秦观词、苏轼跋和米芾的书法,这就是著名的“三绝碑”。秦观字少游,是北宋著名词人。绍圣三年,秦观在政治上受到严重打击,被削官职,流放郴州。次年春,他游览苏仙岭,触景生情,在客舍写下这首千古绝唱的《踏莎行·郴州旅舍》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知何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残阳树。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本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是秦观的代表作之一,词风婉约,声律低沉,意境凄凉。元符三年,秦观在悲愤中辞世。苏轼于感伤之中,洒泪挥毫,为这首词写下“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的跋语。著名书法家米芾,一向钦佩秦观和苏轼的旷世才华,十分同情他们的不幸遭遇,于是将秦词苏跋书写下来,以兹纪念。到了南宋咸淳二年,郴州知军邹恭,对三位大家的手笔,备感珍惜,命工匠镌刻于白鹿洞的石壁,使得“三绝碑”这一宋代艺术瑰宝保存至今。

秦观词、苏轼跋和米芾书法的“三绝碑”拓本。

我在三绝碑前驻足良久,仔细吟哦秦词,不禁愕然发觉摩崖上所刻秦词,竟然与《淮海居士长短句》《碎金词谱》,乃至今人龙榆生的《唐宋名家词选》、胡云翼的《宋词选》等各种版本的文字有所不同:第三句“桃源望断无寻处”中的“无寻处”,碑文是“知何处”,第五句“杜鹃声里斜阳暮”中的“斜阳暮”,碑文是“残阳树”,第九句“郴江幸自绕郴山”中的“幸自”,碑文是“本自”。为什么一首短短的《踏莎行》词,会有三处异文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返回家乡后,我认真查阅有关资料,一无所获。一次,我从宋人胡仔《苕溪鱼隐丛话》中,偶然发现其中的一段记载,与三绝碑异文有关。该书“前集卷五十”诗眼云:

后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公(山谷)曰:“此词高绝。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公曰:“亭传虽未必有帘栊,有亦无害。”余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先生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叠。

由此可见,秦观这首词在当时曾引起黄山谷等人的争议,认为其中有些字眼还值得商榷,如“斜阳暮”就嫌其重复累赘,建议秦观加以修改。“三绝碑”上的文字,当是秦观后来的改笔,的确胜过原稿。把“无寻处”改作“知何处”,成为问句,语气加重了,也就更好地体现词人彷徨歧路、不知所从的“牢落”心情。特别把“斜阳暮”改成“残阳树”,从前者单纯一个天已黄昏的概念,进而描绘出黄昏时残阳挂在树上的动人景象。就是“郴江本自绕郴山”的“本”字,也比原来的“幸”字更为有情致,也是可以看得出来的。

读到这段文字后,我如获至宝,如是在1963年初,我把在郴州发现秦词异文和愚见,分别致函上海音乐学院教授龙榆生、上海师范学院教授胡云翼、杭州大学中文系教授夏承焘,他们均在百忙中给我作复。龙榆生教授回复说:

克昌先生:顷由中华编辑所转到来信,承以“三绝碑”所载少游《郴州旅舍》词异文见告,至为喜慰。这些异文,前人也曾提到,并有争论。石壁所录既出米者,自较可信。不知能觅得拓本否?我仍任教上海音乐学院。俟拙选再版时,当酌入校记。

胡云翼教授回信说:“你的信,已由书局转给我。谢谢你的好意,把三绝碑文抄给我,这是很好的资料。你的分析也很不错。书局和部分读者要求扩充《宋词选》的篇幅,我也有此意,但目前忙于编写教材,抽不出功夫。将本扩编,拟增加一些秦少游的作品,并把三绝碑异文组织到注释中去。”夏承焘教授也回复说:“承您告诉我秦观词白鹿洞碑,甚感好意!我们文学研究室要找这碑拓,不知您可设法找到一份否?如找到,请寄‘杭州杭州大学文学研究室’。需费几何,便请示及,费神谢谢!”

这几位教授都是我国著名的词学大师、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他们十分重视秦词异文的发现,表示拟将异文补充到他们的著作中去,或是迫不及待地想得到碑拓。可惜当时运动频繁,我忙于农活,无暇再往郴州去获取拓本,辜负了大师们的一片好意。历经了半个多世纪,大师们都一一离我们而去。这几封信却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成了最为珍贵的史料。

网络编辑:阿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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