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洱: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语文?

2021年5月18-20日,南方周末“阅读新火种”校园公益讲座先后进入华南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广州市天河中学与广州市铁一中学;间,作家、第十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中国现代文学馆副馆长李洱进行了以《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语文?》为题的演讲。

感谢南方周末的邀请,使我有机会来到华南师大附中,来到钟南山先生的母校。

四十年来,中国的故事都是从“南方”开始讲述的。四十年来,在无数个夜晚,来自南方的视野和方法激励着我们的行动;在无数个黎明,来自南方的失败和梦想启发着我们的思考。所以,我很高兴参与南方周末举办的“阅读新火种”活动。

上飞机之前,我才把今天讨论的题目发过来:我们为什么要学习语文?

这个问题看上去很简单,但要说清楚却非常困难。就像别人问我,“什么是写作?”我也经常答不上来。我们都是人类的一员,但如果别人问你“什么叫做人”,这个看上去最简单的问题,反而是最难回答的。所以,我只能试着与老师和同学们讨论这个问题。

语言使人成为人

“语文”这个词,大家知道从哪里来吗?

如果我没有记错,它应该是叶圣陶先生在1949年提出来的。在此之前“语文”被称为“国语”和“国文”。后来,人们觉得,带个“国”字好像就和国民党有关了,比如国军、国会、国民党等,就需要改一下。叶圣陶先生非常了不起,他把“国语”和“国文”两个词各抽一个字,拼起来叫“语文”,我们可以理解为语言文字。这个改动,很贴切,很了不起的。

中国第一部书写知识分子的长篇小说,就是叶圣陶写的,叫《倪焕之》。你们上大学后可能要学这篇小说。叶家四代人全部是作家:叶圣陶先生,儿子叶至诚、叶至善,孙子叶兆言,第四代叶子是从事文学研究的。我曾经跟叶兆言开玩笑,第五代也要传下去。这是一个重要的文脉。叶子身上肩负着很重的责任。

坦率地说,对中国现代化进程起作用最大的科目就是语文和数学,改革开放之后加上外语,即语、数、外。这三个科目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科?我认为是语文。因为语文学不好,你也学不好数学和英文。

学语文有多重要?世界上所有的动物里,只有人会使用语文,就是会听,会读,会说,会写,还会翻译。人掌握语言用来交流,不仅是简单的交流,还会进行深层次的交流。别的动物也会交流,耳鬓厮磨,窃窃私语,但是两个不同的动物群落之间是很难进行交流的,它们一言不合,就要撕咬。动物之间也不会有文化的传承。文化的传承需要文字,即便是结绳记事,那也是语言的一种形式。而动物是没有文字的,甚至不可能结绳记事。因为它们没有语言文字,没有语文,所以它们只能是动物,而我们是人。简单地说,语文使人成为人,成为文明的传承者。语文就是这么重要。

语言的变化,就是人类文明的变化。在中国,从文言文到白话文,就代表着中国不同的分期,代表着古老中国到现代中国的变化,代表着中国人的视野和思维方式的转变。进入了白话文时期之后,这种变化仍然在持续,只是我们平时很难感觉到罢了。我经常举一个例子来说明语言的变化,如何代表着我们的思维的变化。比如,在1979年,有个诗人写了一句诗:我离你很近,但是我离你很远;我离你很远,但是我离你很近。当时,很多诗歌批评家都说看不懂。我离你很近就是很近,离你很远就是很远,怎么说成离你很近叫很远,离你很远叫很近?太朦胧了,令人气愤的朦胧。所以,这种诗被称为朦胧诗。“朦胧诗”其实是一个否定性说法。

但仅仅过了四十年,现在的高中生、初中生、小学生,当他们给同桌女同学写信、递条子的时候,只要上面写着“我离你很近,其实离你很远;我离你很远,其实离你很近”,没有一个人看不懂的,那个女同学马上就会高兴,或者不高兴。四十年前连诗歌批评家都不懂的话,现在我们的孩子都懂了。这个现象说明了什么?

仅仅经过四十年,我们民族的语言已经丰富到可以去表达一些非常微妙、非常精微、充满悖论、互相否定的含义了。瞧,连我们的小学生都可以掌握了。我们带着这样的思维方式,去从事任何科学研究都可以做得很好。现在,走在大街上,我们可以看到,各种广告词,放在四十年前,就是最朦胧的诗句。也就是说,这种语言,已经日常化了。海子的诗句,里面的象征,隐喻,微言大义,现在我们的广告词中随便引用,客户都能看懂。

我们的语言,再次充满了活力。这种贡献,这种对民族思维方式的影响是从哪里来?它来自作家和诗人。当然,这个影响不是立竿见影的,而是潜移默化的。需要拉开一个时间段,你才能看清楚。从这个意义上,作家和诗人,看上去好像没有用处,其实用处是很大的。

我们都知道,语言就是思维。我们的语言文字,就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当我们的思维变得如此精微的时候,这个民族就开始有活力了,能够成为一个成熟的有活力的民族。

文学是在最普通的人身上看到美

每当学校希望我们跟老师、学生聊天的时候,我都非常忐忑不安。我是搞写作的,但我却不习惯在众人面前谈论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今天面对的是中学生,可以是个例外。刚才主持人提到了我的长篇小说《应物兄》,我就顺便拿《应物兄》作为例子来讲。

在《应物兄》之前,至少最近三十年,中国小说好像还没有这样去讲述故事的。它的语言,它的结构,它讲述故事的方式,都有一些不同的变化。对于这样的变化,有人肯定,也有人质疑。这很正常。变化,总是伴随着争议。

任何变化,都意味着突破常规,要突破各种各样的规范。突破就意味着创造的可能。作家写作,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打破常规,不是为了破坏。作家写作,是为了打破常规之后,建立一个新的规范。用我们的一个术语来说,就是解构是为了建构。有意思的是,这么说吧,因为你写的小说,是记叙文,你得把一件事情讲清楚,让别人明白,所以,你得悄悄的,小心翼翼的,使用人们比较熟悉的规范去突破那个规范。

我想起了一个诗人的话:沙漠中的骆驼,以被沙漠淹没的方式通过沙漠。或者说,你就像印度甘地的方式,用不抵抗的方式去抵抗。我不知道我说清楚没有。那我再打个比方,你虽然大量地吃了某种蔬菜,但你用那种蔬菜填饱肚子,其实是为了减肥。

这里显然有个前提,就是你首先得熟悉原来的规范,能够熟练地使用那种规范。你得先吃胖,才能减肥。你必须先有好的营养,才能减肥,才有可能练出你想要的腹肌。你得先作茧自缚,才能化蝶,才能吐丝。

而我们中学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首先去学习和掌握那些基本的规范。你得先去学习各种各样的技巧,以后才有可能去突破那些技巧,创造出新的技巧。先要学会走路,先要长到成人那样的身高,然后再考虑爬到成人的肩膀上。如果你还是孩子,还不会走,你就是被别人举到肩膀上,你也只是撒娇。不是有首歌吗?我在你面前撒撒娇,你就把我举高高。把你举高高,并不说明你自己就那么高了。

因此,写作跟中学语文教育之间,关系是很密切的。中学语文教育,就是教你学会各种规范,教你成长。先长到与别人那样高再说。

我跟中学老师相处,总觉得中学老师的知识是非常丰富的——在我看来他们比很多大学老师的知识还要丰富、齐备。但每次与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但愿我的一些说法,没有大错。

今天我可以非常明确地讲,各位同学先把语文学好。你上大学从不从事写作,那是另外一回事。你把语文学好,其他各科都可以学得好,这仅仅是其中一个方面。最重要是只有语文学好了,这个人才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人,成为非常完备、完善的人。

为什么?文学或者语言一直都是与人为善的。当然,有的作家,人品可能比较低劣,也有的作家人品非常高尚。但即便是那些人品低劣的作家,你也可以发现在他的作品中是在劝人行善、劝人向善的,说明他心中也有“善”的一面。或者说,他通过作品,来反省自己。

语言、文学让我们有了同情心。

就在刚才,你们的黄老师跟我聊起了5月15号在北京大学成立的“文学讲习所”。有的老师还看了成立仪式的直播视频。当时在会上,文学讲习所的所长曹文轩老师,讲了一个例子,非常好!是《契诃夫手记》里的一句话:一只小猎狗,走在大街上,为它的罗圈腿而感到羞愧。

写下这句话的人,感觉多么丰富,多么细微!只有对所有的事情充满同情和热爱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句子。

这是用来捕猎的狗,它很小。一般人会看到什么?一般人会想到这个小猎狗的尾巴卷起来了,这个小猎狗看上去虎头虎脑,多么地可爱。或者这条小猎狗是残疾的,是流浪狗,我们不愿多看它一眼。但是,契诃夫看到了小猎狗的“羞愧”——它为自己长得不好看,为自己的罗圈腿而感到羞愧。契诃夫与小猎狗感同身受。

来自契诃夫的同情心有多重要?我们都知道,一般谈到俄罗斯,我们会说他们是“战斗民族”。“战斗民族”身上好像会有残暴的一面。事实上,每次我跟俄罗斯作家接触,即使他是再伟大的作家,我都会感觉到不自在、不舒服,因为他很多时候不讲道理。在一些国际会议上,他们的著名作家,拿到话筒之后就会忘掉规矩,不下去了,不管主持人怎么提醒他他都不会下去。不仅是一个人这么做,也不仅是男作家会这么做。但是,别人发言超过一分钟,他们就会咆哮,会夺走你的话筒。蛮横,不讲道理,却对别人要求极高。

我们在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都能多次看到类似的情景。这个民族的性格仿佛就是如此。但是,因为有了契诃夫,俄罗斯的民族性格中就有了那么一丝伤感、惆怅、温柔和体贴。这个民族的性格被部分改变了,民族的形象被部分修正了。因为契诃夫,我们增加了对这个民族的理解。现在,我们热爱他们作品中的喀秋莎,热爱他们作品中的拉里莎,热爱他们作品中的阿辽沙,这些人物形象,伴随着辽阔的原野,原野上的白桦树,树梢上空洁白的云朵,来到了我们眼前。

可以这么说,正是感受到了那只“长着罗圈腿的小猎狗的羞愧”的作家,引导我们去关注这个民族的另一个形象。小猎狗带着它的罗圈腿在大街上走着,作家温柔地体验着它的羞愧,作家的同情心甚至会与罗圈腿荡起的那些尘埃,融合在一起。

文学最重要的意义就体现在这里。尽善矣,尽美矣。文学永远是同情弱者,文学怀着善意在最普通的人身上看到美。

语言文学作为一种教训

文学还总是提醒我们应该汲取哪些教训。也就是说,文学试图通过自己的描述,把恶转化成善,把沉重的教训转换成对我们未来的提醒。

在钟南山先生的母校,我们总是免不了想起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刚才主持人提到了很多伟大作品的开头,此刻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个伟大作品的结尾。这个作品,也与一场疫情有关。这个作品就是加缪的《鼠疫》。我刚才在你们的阅览室书架的右边最上层的那个格子里,看到了加缪的作品。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坚持读到了结尾。

加缪在《鼠疫》的最后一段写道:根据医书所记,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消失,它们会隐藏在行李架上、衣帽钩上、座位底下、废纸篓里。某一天,鼠疫杆菌将再次发动它的种群,出现在另一座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给人重新带来教训。

里厄医生是小说中虚构的人物形象,而钟南山是真实的伟大人物形象。他们都提醒我们,要留意历史的教训。

我们只是没有想到,这个教训是来得如此之快。在“非典”之后,在2019年,在无限循环中的春天,它又来了。

加缪、里厄、钟南山,真实的作家、虚构的人物、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医生,他们对历史的感知,他们对现实的关怀,他们对未来的判断,他们对人的理解和同情,来自哪里?当然来自阅读。在我们的典籍中,在《圣经》、希腊神话或者其他西方典籍中,有关瘟疫的记载屡见不鲜。人类所遭受的苦难,那些苦难的细节,已经被多次讲述。

对加缪而言,他在写作《鼠疫》的时候,有机会把以前的教训加以总结和形象化的描述。钟南山先生,把医书所记的教训和非典的教训与经验,再次及时地告诉了我们,并要求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永远铭记。毫无疑问,这首先也是当代的语文教学,当代的写作,应该铭记的。

学语文使我们可以把词变成物

文学不像钞票,可以用它买什么东西。文学更多地给我们精神的愉悦,促进我们精神的成长。文学起到的作用,是钱买不来的。

契诃夫小说里面曾经描述过枯枝上的花朵。冬天过去了,枝条是黑的,就像炭精条,春雨打湿了枝条,花朵在朝霞中忽然绽放。这花朵虽然不能吃,不能喝,但你看到了,就会想到曾经有过的寒冷,感受到内心的喜悦。

好的文学作品就像是枯枝上的花朵。这样的作品有很多。我们语文课本上的文学作品,不管是文言文,还是白话文,都是专家们千挑万选,精心选出来的。学好这些作品,就能以一当十。所以,我总是劝初中和高中的同学,先把语文课学好,把老师们开的经典书目读好。

我知道有的同学想着以后要从事文学创作。我的一个基本看法是,你可以葆有这种理想,但前提是,先读那些必须要读的书。至于文学创作,上大学以后再写都来得及。不要急,鲁迅出版第一部小说集的时候,已经42岁了。

有的同学,对文言文很头疼。有很多人感到奇怪,都到了这个时代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学习文言文?新文化运动不是白搞了吗?不,不是这样的。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但他的文言文是极好的。他能写出那么好的白话文,跟他的古典文学功底密不可分。

学习文言文,涉及我们的文化身份。文言文里面包含着我们民族文化的所有密码。我们的文化基因就保留在文言文里,保留在乐府、汉赋、唐诗、宋词、元曲里面。在全球化的今天,我们一方面要拥抱世界各国的先进文化,同时我们也有必要重提自己的文化身份,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只有知道了我们是从哪里来,才可能知道我们要到哪里去。

人类的知识,大致分为两块,一块是自然科学知识,一类是人文科学知识。自然科学知识,是后者覆盖前者,是一直向前发展的。但人文科学,后者不可能覆盖前者。元曲不能替代宋词,宋词不能替代唐诗。现代哲学研究,也需要不断地回到亚里斯多德,回到苏格拉底。

今天,我们著名的科学家刘颖女士在场。我刚才听了她的演讲,很感动。她的文学功底、文学情感,非常让我感佩。因为具有文学情感,所以她在美国听到国歌、听到中国古诗词的演奏,顿时萌生了回国的想法,想着报效祖国。

作为她刚才的听众,我想顺便提到一个事实。就是自然科学研究也有助于我们重新理解我们古代的诗词。当我们运用自然科学知识,去重新阅读那些古代的诗词,我们会惊奇地发现,我们对自己的理解更深了一步。

我举一个例子。比如杜甫诗歌里面提到:“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参星”和“商星”,以前我们认为,它们是两颗星。参星在西,商星在东,此出彼没,永不相见。鲁迅也说过,因环境之异,而思想感觉,遂彼此不同,所以参商到底。这里说的是,观点和人际的不合。

但是科学研究证实,参星和商星,其实是同一颗星。它们在不同的时间出现,使人们误认为它们是两颗星。因为这种研究,我们现在就可以对杜甫的诗,有了新的理解。比如,我们可以理解为,人生的不同的阶段,理解为一个人自我发展的不同阶段。然后,我们可以更进一步理解,如何去看待自己不同阶段的人生经历、人生经验。这里甚至涉及主体陌生化、主体对象化、主体客观化等一系列重要命题。

哲学、文学和科学,在此突然融为一体了。

现在同学可看的图书非常多,可以看的图像、视频非常多。我最后想说的是,我倾向于认为,同学们应该尽量少看视频,尽量不把时间浪费在图像上面,除非它是用来帮助你学习的。为什么?

当我们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的时候,我们脑子里就会出现参星和商星在浩缈的太空此出彼没的情景。也就是说,这时候,你在脑子里把文字转换成了图像。当我们说“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的时候,当你把文字转换成图像的时候,你还同时感受到了时间、空间的意义。

这个转换,这样一个发生在脑子里的转换机制,对我们智力的训练和发展,是极为重要的,尤其是在中学阶段。你把它从文字变成图像,把词变成物,就是对自己思维能力的训练。如果失去这个转换能力,你的思维肯定会僵化,会退化。

所以学习语文,能使得我们把一个词变成物,把看上去比较虚的文化概念,变成一个实体。这是锻炼我们的实践能力的一个极为重要的步骤。

我从你们的目光中,看到了你们对未来的期盼。我祝愿你们学好语文,成为一个你想成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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