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潇:把西南联大作为方法

《重走》这本书写了三年,他反复说到,以三年为分母去除人生剩余的时间,人的一生能完成的事情也不太多了。他在39岁时对人的有限性有了切实的体验:“我真正有了那种时不我待的感受:真正宝贵的,其实是时间啊。也许我最终还是应该庆幸:虽然姗姗来迟,‘那件事情’终于还是落在你的肩头。”

这是一本关于西南联大的作品。联大学生,历史学家何兆武先生于5月28日去世,享年百岁。在《重走》里,联大学生都还是年轻的样子,未来无限好。

责任编辑:雨僧

这是一个当代年轻人寻找坐标的故事。因为想看看沅江到底有多绿,杨潇以徒步为主,重走三千里联大西迁路,用行动包抄自己,让偶然性接管生活,最终校准了自己的坐标。

只有开始行走,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尚能走否?

这辆SUV出了点问题,一旦启动,就会自动播放电台节目,无法关闭也无法切换。正在播放的是一个音乐频道,先介绍了“本周新综艺”《盖世英雄》,又推荐了“本周新歌”《黑名单》,都是2016年9月的事儿,但此刻是2021年3月4日。

我们在贵州境内,正要从镇远去往施秉。此行目的是随作家杨潇重返西南联大西迁路。过去三年里,杨潇徒步重走西迁路,打捞史料,密集采访,著成四十余万字的非虚构作品《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驿道上寻找西南联大》。临近出版,一个纪录片团队计划随杨潇重返书中的一些地点,我也混入其中。说来惭愧,这一程我们或是自驾,或是搭高铁,很少步行,全赖杨潇讲述,补足对联大西迁路的想象。


这辆SUV穿越时空的问题一时是无法解决了,有人提议,不如就当现在是2016年,说说当时正在做什么吧。

“2016年,我还没辞职。”杨潇起头道。

杨潇做了十年记者。同行们不吝于夸赞他出色,许知远称他是“中国这一代最好的记者”。

杨潇有三年没做记者。他转投时尚杂志担任副主编,随后又成为视频访谈节目的制片人,忙得像一只陀螺,停止了一千五百字的写作,聚餐只能约在公司楼下,穿过红绿灯时总在接电话。“好像多线程忙碌是进入新世界的门票——混合了真挚、自恋、自我感动的全民创业(或者以创业的劲儿打工)热潮自有其引力。”他后来写道。

这种生活他厌烦了。2016年下旬辞职后,他获得了不用每天一睁眼就回复微信群的自由。但自由了不过一个月,他感到失去了生活的坐标。“职业生活自有其势能,帮你校准方向(且不论好坏),确认步履,再摒弃犹疑,当你摆脱这一切(也不论好坏)时,就难免进入某种失重状态。”他说。

他不惮于形容那是一段精神困顿的时期:被不大不小的茫然笼罩着。他四处飘荡,寻找写作题材无果。有过两个写作计划,一个缺少内心关照,无法推进;一个是自己曾以为的母题。他是矿区子弟,想写矿区故事,也不顺利,近乡情怯的同时,他意识到,或许自己已经在精神上离开了家乡。

▲镇远-施秉:鹅翅膀桥以下即当年的湘黔官道  图/杨潇

另一个亟待回答的问题是“尚能走否”。他热爱走路,多年记者生涯,他依靠下楼暴走寻找写作灵感,身体放松,头脑清明。“你以为写作靠脑子就行么?很大一部分要靠体力的,体力好一天能写六个小时,体力不好一天只能写两个小时。”杨潇说。

人近四十,身体的变化越来越清晰,他迫切需要一次长时间行走—— 一把挑战自我的尺子——来找回方向感和掌控感。

偶然性在此时接管生活。2018年初,正巧电影《无问西东》上映;正巧杨潇读了两本与抗战有关的书;正巧他翻开了《联大长征》,被一位河北学生在沅水旁发出的天问撩动心弦——“水为什么会这样绿呢?”更巧的是,他被联大学生日记里所描写的失重状态所吸引:他们离开了平津,离开了课堂,投身于一段未知的旅程。

“我是后来才意识到,旅行团为什么一路描写了那么多风景,而这风景为什么那么吸引我,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师生们从平津到长沙再到昆明,组成著名的西南联大,这中间有着官能与心灵的大变化,发生在抗战初年的此种变化最终影响了中国的未来。”杨潇说。

2018年春天,杨潇决定重走西南联大的西迁路。

“去我所知最好的学校”

旅程从长沙开始。我们先去韭菜园路一号,那里曾被租用为长沙临时大学校址,现为湖南省政府机关二院。1937年7月,卢沟桥事变,抗日战争全面拉开,8月,日军进入北平,国民政府启动高校内迁计划,临时大学第一区设在湖南长沙,以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和中央研究院为核心,这是西南联大的前身。

沿韭菜园路北上,西拐入中山路,尽头是湘江。1938年2月中旬,长沙临时大学开始往云南昆明搬迁,一拨走海路,一拨走陆路。后者是三百多名体检合格的师生组成的“湘黔滇旅行团”,从湘江码头搭船至益阳,开始三千里的西南徒步。

▲益阳-军山铺:国道两旁樟树遮天蔽日  图/杨潇

我们是驾车离开长沙的。即将出城时,杨潇说起,在临大师生离开长沙一个月后,27架敌机空袭岳麓山下的湖南大学。此后,长沙经历多次空袭,到了10月,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了高射炮防御,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11月,湖南北大门岳阳沦陷,在惊慌失措与错误情报中,焦土政策提前启动,大火烧了长沙五天五夜,摧毁了这座古城绝大部分建筑,上千人葬身火海,两千年文脉中断。曾经的临大男生宿舍被改作伤兵医院,一些无法逃离大火的重伤员绝望地把枪放倒,用脚扣动扳机,结束自己的生命;中山路靠江边的粮仓,烧了10天还在冒烟——头一年湖南粮食大丰收,全省粮食产量达到战前最好水平。

▲长沙中山路码头  图/杨潇

话毕,车内沉默了一会儿。无人说话,杨潇用手机连上车载蓝牙,给我们放他写书过程中听得最多的歌曲:《It's a long way to联合大学》(《迢迢长路到联合大学》)。这是旅行团进入昆明城时唱的歌曲,由赵元任根据英国一战军歌《It's a l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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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梁淑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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