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粉之味:一碗粉里的世界与人生丨食在中国⑪

民以食为天,各地食物都有各自的特点,广西美食中,能贯穿南北并延伸至全国的,是米粉。桂林米粉声名久远,柳州螺蛳粉近年风生水起,而这只是其中一二味,广西米粉的交响曲里,声音层次丰富。这是一次广西米粉之旅,为的不只是理解广西一地一食,更是理解人与米粉的关系、人与食物的关系。在疫情之下,对“食”的思考更为重要。食物里有观念,有世界,有人生。

发自:广西、北京

责任编辑:周建平

北部湾:海边的米粉店

在北海涠洲岛盛塘村,目光越过成排的长椅,望出门外,可以看到对面店铺上“蛳粉”两个字,“螺”字被榕树的茂密枝叶所遮蔽。榕树已有几十年光景。在此位置,不只种过一株榕树,海风的狂暴程度决定了树龄。

黄姐坐在螺蛳粉店收银台前,有些百无聊赖,大风黄色预警已经让北海与涠洲岛之间的客船停运,游客寥寥。黄姐是盛塘村人,说客家话。他们的先祖是广东福建交界之处的客家人,清朝同治年间开放海禁后,他们随法国传教士上岛垦荒,延续至今。

11月1日,黄姐和回岛的亲人一起去扫墓,他们去往涠洲岛的东岸,修葺坟墓和献上鲜花。“有专门的船去接他们回来扫墓,因为人太多。”黄姐说。

涠洲岛的渔港

黄姐在今年回到岛上,岛上店员工资普遍在四五千块一个月,北海同样的工作,工资两三千块,少了整整一半,因为岛上“什么都贵”。黄姐所在螺蛳粉店所用食材,大概除了熬汤用的海螺和作为配菜的皮皮虾,都是海运而来。黄姐几乎不吃螺蛳粉,她早餐喝粥,口味近粤菜的清淡。但螺蛳粉的酸辣之力在这些年席卷了南北。此时,一位北海本地人进店,用白话说,“来碗螺蛳粉,要超辣的。”

小林米粉店位于涠洲岛南湾街,也许是广西最南边的米粉店。南面的窗户可以看到大海。入夜,渔船闪烁着红绿色灯光,在海湾里停靠,等待大风过去。这几天退潮早,许多人沿着露出的海路,去猪仔岭赶海。鳄鱼山将海湾半抱。东南边有斜阳岛,但岛上没有饮食店,秋季至春季,会有布氏鲸出没海面,喷出漂亮的水花。

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右)和他的哥哥林军杨 (左)

米粉店的“小林”,更多的是指弟弟林斌杨。哥哥林军杨来涠洲岛当兵,退伍后留在了岛上。弟弟林斌杨从老家柳州鹿寨来到岛上,开了米粉店,弟弟是主勺大厨。店里餐牌上,排最前面的是柳州螺蛳粉,然后是桂林米粉、老友粉、猪脚粉……在开张的2013年,螺蛳粉还没有为岛上居民和游客所熟知。客人会说粉好臭,但捏着鼻子也想吃。有客人说不要酸笋。小林说,好。但还是放了。问客人,还臭没?客人说,不臭了。“你看,这就是心理作用。”

在涠洲岛,小林用矿泉水泡酸笋。他会想起在鹿寨乡下,用山泉水泡的酸笋。在老家,差不多家家都泡酸笋,他们把酸笋叫“笋果”。小林柳州口音的普通话里,有方言才能表达的精确。比如他说到炸锅烧、炸扣肉、炸猪脚,用了“猫”(音)这词,就是“凸起”的意思。都是炸,但这三样食材“猫”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软硬度也不一致,这需要厨师去把握。小林米粉店像是微型的海边米粉博物馆。这里几乎囊括了大部分广西米粉的种类。这意味着每天早上,小林需要做更多的准备。早上,他的父亲和哥哥在帮忙用油锅炸叉烧和锅烧。妻子和嫂子在配各种粉的菜。一家人都在忙碌中开始一天。

清早,一位上学的小孩头一个来吃粉,他点了叉烧螺蛳粉。店里有多种搭配。岛上有许多外来人口和游客,需要众多口味。

北海人七哥在岛上搞科研,他几乎每天都来吃粉,“简单方便”。他最爱螺蛳粉和老友粉,还有猪脚粉。广西沿海一带,更具本地特色的米粉是猪脚粉。七哥说,猪脚能补充一天的营养,尤其是脚力。靠海之人,脚力很重要,脚力好,才能避免风湿,才能在风起浪涌的海滩和甲板上站稳。

11月8日,涠洲岛三年一度的妈祖节到来的时候,岛外来客更为稀少,更多的是当地村民参与和观看。妈祖节最后一天晚上,天后宫前,众人赤脚在炭火上行走,驱邪求福,令人叹为观止。我问旁边同观此景之人,如何做到?旁人说,海上人常年赤脚在甲板上行走,脚底板生了厚厚一层茧。但亲眼所见光着脚板蹚火而过,仍觉不可思议。我想到了脚力。

涠洲岛妈祖节,舞狮队来到小林米粉店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卫毅

妈祖节活动之长,更是对体力的考验。我在凌晨3点被旅馆窗外的鞭炮声和锣鼓声叫醒,岛民凌晨1点集合,3点就开始妈祖出游活动,几十条村的村民以不同表演形式行走,直到晚上11点才结束,整个过程超过22小时。

9级大风更多显示在海面上,吹至岛上时,已经减弱许多。小林并没有关店停业,他觉得这没什么。在岛上行走的人群似乎也不担心。天气预报有大风大雨,实际似乎并未如此,只是天气变冷。到11月8日晚上11点钟,岛民在漫天烟火下的“滴水丹屏”完成最后一站巡游时,仍然如凌晨3点时那般精神抖擞,脸上表情几无变化。

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和妻子,从电瓶车倒后镜里可以看到他们的小林米粉店

客人稀少的下午,小林问我,你知道我吃过最贵的青菜是多少块一斤?15块。2014年的涠洲岛,因为创历史纪录的17级超强台风威马逊,数千间房屋被损毁,上万人受灾,被拔起的树木不计其数,船只停航,岛上停水停电,物资紧缺。那是岛上这些年来最难渡过的一段时间。许多岛民回忆起来如同噩梦。

小林米粉店里加青菜是5块钱,是岛外两倍还多。物价、房租和人工都高。疫情让生意不好做,但小林愿意坚持。他喜欢美食并有烹饪的天赋。他想着创新,比如研制一款海鲜粉,他看中渔民能够持续供给的明虾,但最终的设计构想还未成形,“时机未到”。

偶尔回到柳州,小林会去嗦粉,他骨子里喜欢米粉。他会吃自己做的米粉。“有的米粉店老板不吃自己店里东西,你说为什么?”螺蛳粉讲究汤底。他和家人吃晚饭的时候,锅里的螺蛳筒骨汤就已经在熬制。他用小石螺,味道比田螺更好。螺蛳需要从岛外运来。他也试图在岛上丢荒的田地里养一些螺。“往水田里一撒,就会发。”岛上到处都是丢荒的田地。

这里看不到风吹稻浪的景象。小林问儿子,米从哪里来,儿子说,米从锅里来。他想着有机会带小孩回老家农村看看稻米,这是米粉最初的形态。

涠洲岛鳄鱼山的游客

农业从事者在这里少之又少。往年岛上有糖厂的时候,农民会种甘蔗。糖厂没了,种香蕉,但香蕉的收购价格太低,再加上海风难以预测,而狂风能让整岛香蕉树倒伏,香蕉也很少有人种了。香蕉喂了鸡,称香蕉鸡,成了一道菜品。岛上曾经有海猪,在海边吃小虾小蟹小鱼长大。为保护环境,海边也不给养猪了。甚至养鸡的权利,还是居民强力要求,才得以保留。

猪肉从岛外运来。岛上卖猪脚粉的店并不多。“成本太高,我们卖猪脚粉不赚钱,基本是平本。”林军杨说。他负责管店里财务。每天,林斌杨为店里准备大约20个猪脚,用香茅草穿着卤制。吃米粉时,将香茅草从脆口的猪脚皮上抽出,有某种难以言说的“治愈”之感。

如果用一种米粉代表小林米粉店,我觉得是猪脚螺蛳粉。小林两兄弟来自柳州,他们的妻子都是涠洲岛本地人。这款米粉结合了柳州和北海风味。林军杨的妻子健谈。她记得几天之内来店的客人,每次在哪张桌子吃什么粉,她都知道。“外来人口带动吃辣,本地人不吃辣。”她说,“小时候吃河粉,放点猪肝、瘦肉、青菜和葱,加黄豆做汤底。”

涠洲岛小林米粉店老板林斌杨送外卖

小林米粉店是岛上最早做螺蛳粉的店,现在岛上多出了十几家螺蛳粉店。小林觉得,是柳州人开的店,他才会在意一下。“真的只有本地人才会知道什么是正宗的味道,这需要时间。”他认为自己在岛上做螺蛳粉,没有什么竞争对手。他不太吃袋装螺蛳粉,觉得那里面没有时间的概念。在自己的粉店,他会根据天气冷热程度改变汤底的浓度。天气热就淡一些,天气冷就浓一些。粉里有四季轮转的气息。

妈祖节的活动在持续,小林在米粉店门口挂上了生菜和红包。舞龙舞狮的队伍会来,抢青抢红包。按照习俗,需要向龙狮队撒钱,这些钱会成为妈祖庙的经费。小林说,过年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在老家也看不到了。他喜欢这样的景象,这让他想起过去,就像有柳州人来到岛上,吃了他的螺蛳粉,说,想起小时候的味道。“想起小时候的味道”——几乎成了衡量一家米粉店口味的最高标准。

回到涠洲岛的黄姐,在自己的螺蛳粉店里,也向我回忆起过去。她会说起小时候岛上主要的交通工具是牛车。她会说起嫁到东兴去,她在东兴好多年,在那里开始吃米粉。

广西东兴的华姐鸡粉店

在防城港东兴,最有名的米粉店是越南鸡粉。而卖越南鸡粉最有名的是华姐鸡粉店和三姐鸡粉店。鸡粉从越南而来,而越南人也吃猪脚粉。边境上的往来,让饮食文化互相交融。因为疫情,东兴的口岸已经关了快两年。华姐鸡粉店有越南员工,去年回越南过年,现在还没能过来。三姐鸡粉店的米粉原本是越南的米粉厂供应,以前供应商每天来往北仑河好几趟,现在,他们只能用本地的米粉。

广西东兴三姐鸡粉店的老板娘

三姐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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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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