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洛丽塔》:一桩跨越七十年的文学公案
“无论小说有多么精彩,它都无法弥补真实的创伤和痛苦。”
如果简单地相信美的东西一定是真的、善的,往往会被更深地伤害。
不管萨莉是不是《洛丽塔》的原型,她都不是唯一被忽视的、遗忘的。
责任编辑:李慕琰
“何为我犯下的恶行?/引诱者,罪犯——我让整个世界/渴慕我那可怜的小女孩,/就给我这样的称谓?”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在他的俄文诗《何为恶行》里这样写道。
在日内瓦湖畔的蒙特勒王宫饭店,纳博科夫和他的妻子薇拉一住就是十几年。他喜欢在卡片上写作,之后再誊抄、扩写、重组,直到这些卡片变成他的小说。《巴黎评论》的编辑来访时,发现纳博科夫的英语带有夸张的剑桥口音,偶尔夹杂些许俄语发音。杂物间里放着土耳其语和日语版的《洛丽塔》。
他的名字永远跟小说《洛丽塔》连结在一起。自从1955年出版以来,这本书在全世界卖出了超过六千万册。有时候,《洛丽塔》与乔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一样,被视为20世纪的文学经典,当然,它远没有前者晦涩,也没有后者冗长。它们都用诗一样的语言重新定义小说,但显然,《洛丽塔》是最为“成功”的。纳博科夫出生成长于俄国,在美国以炫技的英语写出这部作品,最后,用它的版税在永久中立国瑞士的酒店度过余生。
萨拉·魏恩曼(Sarah Weinman)是一位生活在纽约的记者和犯罪题材专栏作家,她想跟纳博科夫来一场对质,问他:《洛丽塔》的原型,是不是1948年那个11岁的女孩萨莉·霍纳(Sally Horner)?在新泽西州的卡姆登,萨莉被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诱拐、强奸、精神控制,长达21个月。男人自称是FBI探员,带她躲躲藏藏,扮演她的父亲,横穿整个美国。
当然,纳博科夫不可能再回答,他已于1977年去世。1985年,一颗小行星以他的名字命名。在家乡圣彼得堡,他的故居被改造为纳博科夫博物馆,然而数年前,博物馆的外墙被不明身份的破坏者涂上了“恋童癖”几个字,馆内工作人员还收到了恐吓信。
2024年6月,魏恩曼花费数年采访和查找资料写成的《洛丽塔原型》(The Real Lolita),出版了中译本。她和很多人聊起《洛丽塔》,有人说这是自己最爱的小说(或之一),有人从没读过却发表意见,有人对这本书深恶痛绝,有人根本不屑于读它。没有任何人持中立态度。但当她问到萨莉·霍纳的真实事件,却没人知道。
魏恩曼想通过真实的洛丽塔,来“审判”小说《洛丽塔》。“无论小说有多么精彩,它都无法弥补真实的创伤和痛苦。”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或许也可以说,这是纪实与虚构、新闻与文学之间,一场特殊的竞赛。
如何阅读《洛丽塔》
“在如今重视受害者声音的时代里,那当然是个问题”
魏恩曼在16岁那年第一次读《洛丽塔》,她意识到纳博科夫做到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小说的叙述者是不可靠的,读者必须时刻加以怀疑。“洛丽塔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洛—丽—塔。”短短几句话,顺着魏恩曼年轻的脊椎呼啸而过。她感到不舒服,却又臣服于亨伯特·亨伯特的话语。亨伯特想让读者知道的“真相”,与读者的怀疑相互对抗。
纳博科夫出生在一个贵族家庭,他的祖父曾担任亚历山大二世时期的俄国司法部长,他从小通晓俄语、英语和法语。俄国革命后,纳博科夫一家开始了流亡生涯。
留学生斯蒂芬(Stephen Nashef)刚刚从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毕业,像纳博科夫一样,斯蒂芬也擅长使用外语,他用中文写了近20万字的博士论文,还经常从事中英之间的文学翻译。斯蒂芬成长于英国剑桥附近的一个小镇,而剑桥三一学院,正是纳博科夫求学的地方。
15岁时,斯蒂芬第一次读《洛丽塔》,主要是觉得题材刺激,但很快就把内容忘了。二十多岁时,斯蒂芬决定重读一遍,因为他在一篇访谈里读到,纳博科夫说这部小说是受世界上第一只会画画的猩猩启发,它画下了自己笼子的栅栏。斯蒂芬意识到,他需要从文学的角度重新理解《洛丽塔》。
在英语世界,“纳博科夫是几乎广受赞誉的作家,我认识的人都喜欢他的写作,尤其是他的文笔和幽默,”斯蒂芬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洛丽塔》是最具争议的作品,因为题材的确涉及各种伦理问题,故事不是从洛丽塔的角度讲的,她作为人物似乎更多地是用来探索亨伯特心理状态的工具而已,而在如今重视受害者声音的时代里,那当然是个问题。”
纳博科夫喜欢托尔斯泰,却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嗤之以鼻。在斯蒂芬看来,原因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信仰很深,不只是基督教信仰,而是他对某种“真理”的坚信。但纳博科夫对于在作品中挖掘真理持怀疑态度,他在表象中嬉戏。
斯蒂芬认为,虽然纳博科夫的小说一般使用第一人称,但主人公往往不自觉地流露自己的可悲、可笑、可怜或可恶,《洛丽塔》正是如此。亨伯特的风趣和文采让他有一定的魅力,但是随着故事的进展,魅力背后的龌龊逐渐显现。“于是,纳博科夫的猩猩故事可能不只是玩笑。人用来表达自己的语言,其实是笼子的栅栏,把我们困住了。而纳博科夫对给我们看笼子的存在感兴趣,而并不想讲什么‘真相’。这是非常绝望的世界观,但对他来说,这种有趣的绝望远好于相信什么理念。”斯蒂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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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