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喜:峡河边的橡子树 | 峡河西流去

那是一个阳光暴烈的上午,七八个人抬着巨大的木头,百足虫一样往前爬行,橡子树被处理过了,去了皮和多余的部分,但还是很粗壮。他们汗流如雨,嘴里喊着号子。在一个弓形拐弯处,木头太长了,而弯太急,路太窄,有些人脚下不得不悬空,首尾不能相顾,就不再是每个人都能均匀出上力气。千斤的压力突然落在了少数人的肩上,我看见木头下的人浑身颤抖,但不能退却,旁边的人把号子喊得更响,为他们加力。弯终于一寸寸过去了,歇息的时间,他们齐齐躺在地上,仿佛泥土可以找回他们耗尽的力气。我一生里有无数次热泪盈眶,那是最初的一次。由此,我懂得了一些什么,对于所有的事,人间生活,那些悲喜离合,那些生死荣辱,不再大惊小怪。

责任编辑:邢人俨

初冬时节的橡子树林。视觉中国|图

初冬时节的橡子树林。视觉中国|图

如果给峡河一水两山的树木们排个座次,最兵强马壮的无疑是橡子树,而后才是青冈、白松、黄栌和野板栗,叫不清名字的杂木数目当然也多,但大多无用,也不成气候。这个座次且远且长,记忆里,似乎几十上百年没有被打破过。

橡子树材质硬实,是建房和烧柴的首选,也被用来做锄柄锨把,因此被砍伐的频率也最高,但这并不影响它们山林老大的地位。橡子到了秋天,雨一样落下来,第二年春天,小树苗笋一样冒出来,循环往复,风催枯荣。橡子树的生命力也强大,它生长速度迅猛,又绝少枝丫横生,争先恐后往天空上伸展,一棵棵树且高且直且壮,竹林一样。因为林密,树下少有杂木杂草,林子总是又透又亮,光线穿过丛林,撕出条状,美好极了。一年一年,树叶落下来,下面还没有完全腐烂,上面又添一层,踩上去像毯子一样,成为小动物和虫子们的乐园。腐烂的树叶为菌类提供了绝好的养料,红蘑、鸡油、牛肝、鹿茸,夏秋时节,只要愿意上山捡菌子,绝不会空手而回。

我一直有一个疑惑,为什么橡子树生长得快,还拥有了坚硬的质地,按照树木生长逻辑,不是生长得缓慢才质密材硬吗?万物自有自己的密码,对于树木的秘密,可能人类知道的只是皮毛。据说,橡子树是做葡萄酒桶的好材料,用它储存的酒且芳且香,经久益醇,这也是人们对树木难以穷尽的秘密之一吧。早些年在峡河,橡子树被大量用来烧木炭,橡子树产出的木炭出品率高,耐烧,能敲打出金属的声响。孩子们最爱在炭火里煨土豆,那烧透的土豆且软且糯,有一种特殊的味道。特殊在哪里,只有舌尖知道,所有语言无能为力,而别的炭火,煨出的味道就差了一个层次。

我读高中是在一个山区中学,离家九十多里路。那时候,还没有班车,因为没有修通公路,来来回回都是步行,翻三座山,蹚五道河,从早到晚要走一天。那些年,春夏之交,我常常在沿途中看到一个景象:满山翠绿的枝头上,一片又一片白花花的虫子灿若繁花,它们不是虫子,是柞蚕。柞蚕体大,食量也大,它们要在极短的时间里,积蓄足够的能量,然后产出茧来。柞蚕很快啃食尽了一面山坡的橡子树叶,被人移到另一面山上,也真是奇迹,待那一面山坡的叶子啃食尽,这一面山上又长出新叶来,依旧浓绿稠密得风雨都化不开。就这样,蚕们东山啃食到西山,两个轮回结束,就开始做茧了。待到深秋叶黄时,被蚕食过两遍的橡子树,依旧一片叶子不少,黄灿灿如满山黄金。

橡子唯一的用途是用来做凉粉,橡子凉粉的品质和口感没有任何一种凉粉敢比,饥荒年月,它几乎成为家家碗里一季常食,一方面粮食有限,另一方面橡子太丰富了,一晌午,能拣回一大筐。我一直记得制作凉粉的过程。

首先把拣拾回来的橡子放在透风阴凉的地方晾起来,一般是摊在堂屋的地上,那里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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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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