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间】雷平阳专栏 县城

在远处看这座一县之城,它像埃柯《玫瑰的名字》中那座与山结合为一体的四方形的修道院,建筑的格局遵循了神的意愿,建筑的过程亦基于对天空和大地的深切了解,固若金汤而又令人敬畏。

什么是豁然开朗?很久不知道什么是豁然开朗了。

金沙江由西向东流,左边是大凉山,右边是云贵高原,左右两边除了细小的冲击扇之外,全是陡峭的山。所谓陡峭,意指站在山腰的一个石嘴上,往下看,金沙江不是在咆哮或者奔跑,而是真的很像地图上的一根弯曲的线,地图与地理在此互为参照。朝上看,山伸着更多的石嘴,它的成长,所有的营养,仿佛都源于吞食风的液体、云的面团。有人说,山可以和天空比高,另外一些走过山顶的人甚至还说,他们与太阳擦肩而过,我想,这都是身体中的精神病毒弄乱了生理程序,大脑中的黑屏上出了乱码。山之高,天之高,造物主确定的事实和现场,远非短小如蚂蚁的人可以丈量和比较。身体不行,精神也不行。嘴不行,以动物的身份不行,假借神的名义也不行。

就在我站着的石嘴上,山往后一收腹,腾空出一块凹地,古代一批南迁的人便在此建起了一座小小的城。城的发育史,在浩如烟海的地方典籍中,散落着一系列的街坊的排骨,砖石的豆腐、木材的白菜、砂浆的野果、庙宇和家祠的五谷杂粮,以及战乱和瘟疫的泄药,乃至经济流通时代贩夫走卒们随身携带的壮阳丸。必死之城一如必死之躯,之间的确有飞在空中的鹰隼和白云目睹过泥石流吞城的大场面,一匹山坡朝下一跑,以山的大尺子或说山的小匹尺一量,只跑了一寸,整座城便没了。以前的屋顶,立即就长出了灌木丛;当年供奉列祖列宗的堂屋,蹲着一排排水缸一样的大石头;炊烟变成了地气;人成了何首乌;牛、马、羊、猪、狗、猫、鸡和鸭、鸽子和鹦鹉,摇身一变,成了玛瑙。整座废墟之上,只露出一根锄柄,几天后,便长出了黑木耳。然而,世界之大,可容城邦之地却很少,人们明知记忆的噩梦可能重现,却一代代抱着空气循环往复地跑,废墟变城,城变废墟,像个魔术。

在远处看这座一县之城,它像埃柯《玫瑰的名字》中那座与山结合为一体的四方形的修道院,建筑的格局遵循了神的意愿,建筑的过程亦基于对天空和大地的深切了解,固若金汤而又令人敬畏。不同点在于,它没有七边形塔楼,更不可能让人感到其实为七边形而外观则如五角形。埃柯说,关于数字,8,四角形臻于完美的数字;4,福音书的数字;5,代表世界的五大区域;7,圣灵的才能之数。这一县之城,它基于民生而非神意,它对抗时光但绝不追求永恒。所以,从远处看上去,它的楼房层层叠叠,抱成一团,倒像是一群蛊惑的僧人;它的瓷砖敢于与阳光对视,毫无卑贱之感;它的街道弯曲并形成众多死角,从来就没有沟通天堂之意;它的色调绚丽多姿,声音沸腾,一看就是个皮肉乐园而非净地。

不,它不可能有迷宫一样的图书馆,怎么可能呢,它有什么秘密知识需要书本作不朽的记载并藏之于一个县的心脏旁边?它怎么可能网罗天下众教的神示诗篇?人类第一本书,在它的眼中早已化成了灰;那些用人皮作封面且还有着乳头的书,它闻所未闻;它的图书馆怎么也难以培育把世界当成一本书的伟大的精神背景……它不是距离造成的视觉上的小,它是真的小。楼房像鹰的心肝,街道像斑鸠的肠子;广场像麂子的屁股;池塘,泛着波光,像麻雀洗脸时用的小圆镜。

我是在深夜走进这座县城的,路过,投宿,清洗尘土。让我意外的是,它栽满了缅桂,纵向或横向,乃至死角里,露台上,黑暗之中,都有香气的风暴和花萼的闪电。空气背着几百万个小竹篓,不知疲倦地向细小的时间的小手心里派送花粉。咦,这些时间的小矮人,排着队,喊着口号,在广场上集会,一张张小脸,被花粉涂抹得红彤彤的。另外,我不得不强调,这城非常寂静,四周众山的阴影退到了地下,升起来的另一种黑颜色,像牧人驱赶羊羔入厩,把人们全都赶入梦乡并在梦中不知去向。老实说,它多像一座修道院啊,见不到尘埃,也见不到任何世俗之物,空空的,让人丝毫也不敢生出冒犯之心。它让人见不到大的外形,却能感到它与天空和山梁结成了一体,你弄出来的巨响或小小的叹息,都有回音。由小而大,它扩充了数量、重量和容量,我返回了自己的脆弱和虚弱。

最后补充一点:那城,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在其横跨金沙江的一座吊桥上,一对殉情的青年男女,先是抱着痛哭,历数生的好处和爱的不幸,最后双双纵了下去。有人讲,他们下落时与空气和风的擦痕,开始是直线,后来变成了有挣扎感的弧线。愿他们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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