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地”的现实与记忆

北大很像它所处的北京,将老的旧的痕迹,慢慢地抹去,新的、被认为更“现代化”的建筑迅速崛起

 

 

已经拆了,以上为历史照片  资料图

 

  11月4日10∶00,北大“三角地”海报栏被拆除后的第四天。
  两名电焊工正给这一小块呈三角形状的绿地安装铁栅栏,焊接枪的火花沿着绿地外围,一截截齐整地吞噬前方一道约5公分深的泥沟。这里可能会出现一个电子公告牌。“三角地”北侧的百年大讲堂,巨型电子幕墙显示,距奥运会开幕还有278天。西侧的新华书店,两名店员好奇地探头张望,来往赶早自习的学生,在电火光的烟雾与滋滋声中,下意识加快脚步。
  北大“三角地”海报栏已拆除,一切似乎很平静,而在“三角地”之外,人们则在缅怀,纪念和评论文章充斥互联网。这个具有共同历史记忆的海报栏的拆除,牵动了很多人的复杂感情。


“激情岁月”
  对很多人来说,“北大三角地”更是精神记忆,比如钱理群。当谈到“拆除”时,68岁的钱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那以后所有消息都得先通过学校审批了?”未及回答,重又靠回原位,“那就不再是‘三角地’了。”
  在1980年代初,北大人在“三角地”旁,因选海淀区人大代表而激情演讲,钱把选票投给了主张言论自由的人。因此他担心,“三角地”海报栏拆除后,电子屏幕放出的信息将被筛选才能发出。
  确实,钱的立场和一段段“光辉岁月”直接相关,而很多年轻北大人并不一定知道那些岁月,以及岁月在钱的身上留下的印痕,更无法体会这种印痕所积聚的情感。
  “三角地”的过去,被认为和一个个灿烂的词汇连接在一起,比如“自由”、“民主”。钱理群,这个中国特殊年代的见证者,1955年初进燕园,次年,就目睹了一段历史,当时仅18岁。
  在“百家争鸣,百花齐放”精神的鼓舞下,北大学生激情爆发,以张元勋和沈泽宜的诗歌《是时候了》为导火索,学生们没日没夜地贴大字报,争论、质疑、拥护。
  在钱理群的回忆里,“主战场在大饭厅的民主墙上,居其西南向的‘三角地’因场地太小,只是一个配角。”而这个“配角”在以后漫长历史中渐成“主角”。
  中文系二年级的钱,对民主墙上迸发的思想似懂非懂,但仍颇有兴致地把这些大字报作为文学作品细细欣赏。“那时,任何人都可以站在民主墙前发表言论,旁听者可以随时提出质疑,加入辩论。”
  此后,反右开始,激情消退。大饭厅与“三角地”也渐渐恢复往日平静。
  钱理群二进燕园读研究生时,时光已淌过动荡十年,1978年9月,与他同批入校的新生,大多已青春不再。这些下过乡,当过钳工、清洁工的中青年学子,如久旱遇甘霖,不分昼夜地读书。
  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副院长西川1981年考入北大时,发现周围的同学“只要是字,都会凑过去看”。当年的北大,每幢宿舍楼有一个电视机房,报纸杂志很少,地处学生上下学必经之路的“三角地”,理所当然成为校园生活不可取代的一部分。
  每次路过“三角地”,这位校园诗人总会跳下车,把破单车一架,凑近布告牌,搜索最新人文讲座、社团信息与学术争鸣。从大饭厅打完饭的学生,许多端着饭盆,径直走到布告牌前,边看边吃。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三角地”开始进一步确立它的价值,渐渐成为北大精神的象征。
  有评论说,包括1978年恢复高考之后的一代代优秀毕业生,他们在未名湖畔的沉吟、南门宿舍里的辩论,思想的火花最终汇聚在“三角地”。这样的公共空间,是一个大学的灵魂的象征,从历史的意义上说,也是中国走向现代文明不可或缺的要素。
  “不可或缺的要素”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这所大学里的人曾经对国家的感情和对民主自由精神的传承。
  1980年,中央开展基层民主改革实验,允许各高校学生自由竞选海淀区人大代表。几十年间历经政治风云的北大“三角地”,议政热情重又沸腾起来。
  钱理群说,候选人各自在“三角地”前,发表竞选宣言、改革纲要,拥有竞选班子,还召开选民答辩会,做民意调查。
  由于参与者上千,选民答辩会移至“三角地”旁边的老讲堂。候选人讨论的议题,远非区人大代表所涉工作,从“文革”、重新认识社会主义,到论证中国改革之路,再到探讨人性解放问题。
  如前所述,权衡再三,钱理群把选票投给了一位主张言论自由的学生。这一主张,正是当年在北大学生中最有市场的诉求。最终,这名候选人以3647票的绝对优势当选。上世纪80年代,“三角地”似乎更多地和“政治”联结在一起。
  除了“政治”,让西川至今印象深刻的是,1980年代中期,“三角地”上演了中国首场行为艺术。
  那天中午,几个年轻人从长梯子爬上“三角地”旁的学三食堂,在一块木板后,开始往下面扔衣服。他与驻足的学生都看呆了,衣服扔完后,几人往外走,女生都低下了头,只有男生看见,他们穿着泳裤。随即,这几个前卫的文艺青年“晕菜”了,食堂的师傅不知什么原因,已把长梯子搬走了。


世俗化的记忆
  北大知名青年教师麦戈(化名),1991年考入中文系,初到“三角地”,便被“五四”文学社的招新海报所吸引。一张牛皮纸上,踩了几个42码的黑墨水鞋印,旁边刷了几句海子的诗,很“愤怒青年的调调”。
  后来,他不但当上文学社社长,还陆续创办了几个社团,几乎每天都去“三角地”张贴海报。
  而他感触最深的则是越来越多的商业海报开始与社团争夺“三角地”的地盘。各种考研信息、GRE与TOFEL培训班铺天盖地。他们只好轮流到“三角地”盯梢,遇上夹着一卷纸,提一桶浆糊的,就上前轰走,好几次还用上了“肢体语言”。
  那些“不一样”的海报则代表了一段历史,1990年代初,北大学生社团离政治渐行渐远。很多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想,他们开始变得现实起来,决定走出国门。出国,开始成为浪潮,北大亦不例外。这股潮流绵延至今。
  李折(化名)1994年在北大攻读研究生,如今在南方某报任职,李的回忆印证了这段历史,当年的校园氛围变化很大,考研、出国的学生越来越多,再往后,网络、网游、盗版碟,开始风行校园。
  “‘三角地’自然慢慢地淡出大家视野了。”李折说。同样的海报栏,很少有往昔的“政治”味道。
  而被一部分北大人视为生命一部分的记忆,在另一部分更年轻的北大人眼里,已经模糊。
  “三角地”广告栏被拆除后,麦戈问几个学生有何看法,年轻的大学生边吃菜边回答,“三角地”上的商业广告乱七八糟的,的确影响校容,拆了好。
  “我当时一下子怔住了,想跳起来骂人,”但麦戈又平静下来,“我感伤,是因为留有我青春的记忆。”
  钱理群称,能理解这些孩子,生长在和平、衣食无忧的年代,从小接受应试教育,除了学习什么都不需要操心。但钱相信,他们身上的社会责任感没有消退,只是隐伏下来。
  让人印象最深的,是北约轰炸驻南联盟大使馆,北大学子率先发出抗议书,在“三角地”前设置灵堂,悼念无辜的逝者。看到一张张充满愤怒的年轻面孔,当年58岁的钱理群恍惚中,仿佛时光倒流数十载。
  那场轰轰烈烈的抗议,也给李折留下深刻印象。不过,对这位已供职媒体的“进步青年”来说,他的理想主义和对现实的关切已被网络所承载,其时,网络刚在校园普及,大家在网上设虚拟灵堂,点烛、献花,商讨游行路线。
  “三角地信息发布与交流的功能,至此很快被网络取代了。”


“三角地”的背影
  2001年入学的田雨(化名),只有两种情况会去“三角地”,一是每天上下学例行路过,二是带同学参观北大时,也会例行到此,她向来者讲述“三角地”的过去。
  “如今,它只剩象征意义。”校园的社团海报、讲座信息基本都发布在BBS上了,留在“三角地”上的,没有1980年代的政治,也没有1990年代的先锋艺术,几乎全是各种考试培训、宿舍铺位转让信息,甚至还有寻找高考、四六级枪手之类的“牛皮癣”。
  此前与“三角地”紧紧相伴的柿子林、大饭厅,在北大筹备百年校庆时,因形貌老旧而拆除。北大很像他所处的北京,将老的旧的痕迹,慢慢地抹去,新的、被认为更“现代化”的建筑迅速崛起。
  这里还将和奥运会结缘。在百年大讲堂、建设中的奥运会乒乓球馆、马拉松跑道北大段的包抄下,“三角地”那花花绿绿的海报栏,越发显得突兀。
  因向往五四精神而考入北大的田雨,入学不久便“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学长。从他们的口中和开的书单中,慢慢了解了“三角地”的过去。“这些话题,很圈子化,我很少跟班上同学讨论。”
  田雨说,她在同龄人中,属于“小众”,大部分同学不了解,也并不关心它的过去。“我们这代人,活在虚拟世界中。书籍、电影、新闻、娱乐、论文,统统都可以在网上找到。考研、出国、求职,占据着我们大部分时间,有谁关心过去?”
  11月4日,供职于北京某媒体的田雨特地回母校,给“三角地”献上一束白玫瑰。
  很少有人目睹“三角地”公告牌拆除过程。一个网名为peaceyoa的北大学生说,10月31日早上七点,带着讲座海报赶到“三角地”时,才发现那里已空空如也。他只好把海报贴在了一根电线杆上。
  匆匆赶去上课的学生,很少有人注意“三角地”的变化和这张怪异的海报。他们赶着按时到达课堂。10月31日起,北大校方要求全体学生务必携带学生证或校园卡前往教学楼上课。无学生证或校园卡,将不能进入教学楼。11月5日起,教学楼大门将于每天早上8∶00准时关闭。
  这几天,北大未名BBS上,许多学生发贴讨论,每日十大热门帖充满“三角地”的名字,而空荡荡的“三角地”则平安无事。田雨献花不久,另一个网友也去献花,却看到一个迅速拾起花束,匆匆离开的工作人员的背影。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