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二本青年

经历过“被忽视的命运”,黄灯想让更多的二本学生被看见。凝聚事实,让学生思考、看见自己,建立和时代的关系,表达对时代的感受。在这一点上,重点大学学生、二本生和专科生,没有什么区别。

发自:广东、甘肃

责任编辑:周建平

(文末可参与观点PK)

龙洞和陇东

黄灯站在甘肃陇东学院大学生活动中心的讲台前,调试准备使用的PPT。她要讲的题目是:“看见他们——光环之外的二本学生”。下面的座位可以坐好几百人。她对即将到来的大场面有点担忧,声音和目光在巨大的人群中寻找聚焦点,会更困难一些。她的头上有几十盏灯,光线过于明亮时,会看不见后面的人。

她将要面对的是西部的学生——这是她接受邀请、来甘肃这所二本院校演讲的主要原因。她想比较一下东西部二本学生的差异,或者说,看到更多。她在广东教书多年,接触的大多是广东的二本学生。她将自己这些年和学生相处的所见所得写下,出版了《我的二本学生》。这本书已经加印多次。二本学生是本科生的主体,但在此之前,几乎从来没人写过关于他们的书。

我站在黄灯背后的幕布旁边,看着过于宽阔的舞台,想起几天前在广州龙洞,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与新媒体学院所在的楼层,黄灯站在阳台上,望着周围的院校。这是她教学多年的地方。周围同样是二本院校,相似的篮球场和校园,连缀而成的背景,让人难以一一辨出,好比从广州地铁6号线植物园站D口涌出来的学生,他们成片成片的,如水一般。

▲黄灯站在广东金融学院教学楼的阳台上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卫毅

龙洞甚至是许多广州人都经常忽略的地方。这里属于广义的“天河北”。“天河北”是某种高速发展的象征。在广州,龙洞显然发展没那么快,这里仍有大片的城中村。周围没有高耸入云的大楼。多年以来,这里最具代表性的地点是中国科学院华南植物园。

散落在龙洞的那些二本院校,如同龙洞本身,经常难以被人看见。每天早上,龙洞的公交车站都排着漫长的队伍。更多的人选择地铁,但地铁的拥挤程度,可以排在全国前列。

▲开往龙洞的39路车(黄灯曾经每天乘坐的公交车),满载已经开学的学生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此时,陇东学院所在的甘肃庆阳,刚刚迎来高铁。庆阳横跨在董志塬上,交通并不十分方便。以往来这里的话,不是通过汽车,就是飞机。黄灯乘坐的飞机降落在汽车站一样的庆阳机场时,黄土地正好落下雪花,眼前一片黄白。

学生们从积着雪的户外陆续进入大学生活动中心。秦伟(化名)是其中一个。他是陇东学院地理科学专业的大三学生。他最近的计划是到西安翠华山见习。这里离西安比省城兰州近太多。他也可能去当几个月的实习老师。陇东学院之前的主体是庆阳师专,很多人毕业后都成为了教师。

陇东学院里,许多同学在准备考研,秦伟显得纠结。“对我们二本学生来说,工作确实不太好找,现在好学校毕业生都难找到好工作,何况是我们。大家一提起找工作,就迷茫。想考研,又觉得考不上。”

听讲座的时候,秦伟和自己的老师挨一块儿坐着。他看着老师记笔记记得特别认真。“我们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二本学校,干啥都有点尴尬。”

虽然还在上着学,但秦伟喜欢在课余做些小生意。比如车票生意。许多学生需要在兰州和庆阳之间来回。他跟长途车司机联系,以低于车站的价格,买卖车票,赚中间差价。学校里,许多人叫他“秦老板”。现在,“秦老板”已经不卖车票了,他发现,“学校卖车票的比坐车的多了。”

同样坐在台下的黄牧(化名),已经放弃了考研,读应用化学专业的他,已经和一家化工企业签了协议,月薪是6500块。他内心的迷茫并没有因此而消失。考研曾经被他自己设定为改变二本学生身份的路径。出身甘肃天水甘谷农村的他,是家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大学生活对黄牧来说,意味着各种挑战。第一个挑战就是宿舍生活。没有过宿舍生活经验的他,室友手机外放的声音都会让他崩溃。从大一开始,他就抱有考研的想法,天天在自习,和室友天天打游戏的生活相比,有些格格不入。“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我几乎在抑郁中度过了两年。”两年之后,这样的生活有所改观。他遇到了前女友。在她的鼓励下,他慢慢摆脱了糟糕情绪。他们还是分手了。“我的家庭情况太差,我还爱她,可是没有办法。”他的考研梦,一直持续到大三的暑假。小他两岁的弟弟生病,父亲陪着治疗了两年。家里几乎没有了什么收入来源。父亲亲口劝他放弃考研。他答应了。

黄灯在台上演讲。关于二本学生和考研,黄灯特意讲了自己的两个甘肃学生,她少数的来自外省的学生。冉辛追(化名)是广东金融学院劳经系的学生。他是甘肃平凉泾川县人。在平凉一中读高一时,他是班上倒数第一。高二选择文科后,他才结束了“噩梦”,考上了广东金融学院,读的是人力资源管理专业。

2013年,黄灯在给冉辛追所在班级教《大学语文》。他向黄灯咨询,从人力资源管理专业跨到文艺学考研,难度会有多大?黄灯见过太多人想跨专业考研,但鲜有成功先例。“我不想害他,并没有鼓励。”黄灯很坦白。

在2021年初,考研成绩出来之后,我联系上了黄灯的学生闻梅(化名),问她考研的情况。她的回复是:“又失败了。”几个月前,在广东金融学院的餐厅里见到她时,她正在准备第二次考研。她学的专业是汉语言文学,跟黄灯老师接触很多。黄灯老师的丈夫杨胜刚也在广东金融学院任教,给闻梅上的专业课更多一些。“他们夫妻是真正很关心我们这些学生。我们所处的环境,我们要面对的各种难题,他们看得更清楚。有时候,他们会比我们学生更担心我们的前途。”闻梅说。

闻梅读了黄灯的《我的二本学生》,印象最深的是,书里提到黄灯在课堂上让学生写《风》。“那天原本不是写这个题目,正好来了台风,就让学生以此为题写作文。”黄灯没想到,这几乎成为了自己调整生存状态的开始。

邓桦真(化名),一位计科系的学生,她在课堂上飞快地写完了《风》。“很久没有写作了,可没想到再次提笔时却是自己的心情糟糕得不能再糟糕的时候,我没有心情去体会风的呼啸,只能用呼啸的‘风’来写自己的心情,外面那一阵阵凄厉的风声,不正好是自己此时内心的哀鸣吗?”她申请贷款未成功,她的父母月收入加起来不到一千块,两个弟弟要上学,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没心情写风。

黄灯看到了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学生,仍然经历着自己童年时村里同龄人的普遍困境。她通过校内邮箱,向全校老师发起募捐,邓桦真的问题获得了暂时解决。

这是黄灯打算写自己学生的契机,她想去看见他们。

▲黄灯  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大学是长大了自己学吗?

傍晚,黄灯从广州家中的柜子里,找出了那篇《风》,还有许多学生写的作文。多年里,黄灯会让学生们写同题作文。其中一个题目是:“我的大一”。

她翻到其中一位学生写的作文——《我的大一》。作者叫朱洁韵,2005级文秘二班的专科生,当年学校升为本科,这是招收的最后一届专科生。

作文用纯蓝墨水写就:“带着父母的牵挂和叮嘱,我们每个人都是怀揣着无限的好奇,憧憬中夹杂着恐惧与不安地踏进了大学校门,跳出了父母‘保护伞’的我,就像只迷途小羔羊,不知所措。失去了父母的呵护与照顾,生活上不能完全自理,习惯了应试教育的我,面对大学全新的学习模式时失去了方向。思想上的稚嫩和性格上的弊端让我在为人处世特别是人际交往方面摔得头破血流……为此,我恐惧、迷惑、愤怒、忧伤、退缩。最后,还是站起来勇敢地去面对。所谓大学,就是长大了自己学吗?”这是朱洁韵发出的疑问。

对于为什么上大学,来自广东湛江的何达亿和许多考生一样,曾经没有确定的目的。“不懂学校不懂专

登录后获取更多权限

立即登录

网络编辑:柔翡

欢迎分享、点赞与留言。本作品的版权为南方周末或相关著作权人所有,任何第三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即为侵权。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