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戈壁 黑喇嘛 杨增新——官匪两要塞发现记

他们只不过分别站在了一道准绳的两边而已。黑喇嘛力图在地缘政治重组期间据有自己的空间,杨增新则要带领信从他的百姓渡过险恶的黑海洋,到达彼岸世界。

在这无人定居的荒野,凡视野所及,到处是人工建造的军事设施。这些设施修筑在青白色卵石的顶端,沿分水岭分布,看上去像是巨大的鸡冠子,又像是由电脑合成制作的三维画面。其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指挥中心、瞭望台、哨所、战壕、掩体、火力分布点甚至餐厅、清真寺……


与黑戈壁的碉堡山对峙的要塞。要塞建于1919年,是杨增新对抗黑喇嘛、保境安民的重要举措。这些建筑在光秃秃的白色卵石上的军事设施,都经过精心设计与精心施工。图中的白色石台,是人工修理的“楼梯”,楼梯通向的被熏黑的巨大石碗,是供夜晚点燃的火炬。

 

杨增新在1928年。这幅相片照了不久,他就遇刺身亡

 

西域探险者、学者杨镰


黑喇嘛站在马鬃山的碉堡山之前。黑喇嘛是1923年被外蒙古特工潜入黑戈壁刺杀的。黑喇嘛曾是黑戈壁的恐怖之源,他如同一个成功的演员,一生扮演着不同角色

这是在黑喇嘛遇刺不久,来黑戈壁考察的俄罗斯东方学家、著名的画家列里赫所画的已经没有黑喇嘛及其追随者的碉堡山


    今年9月25日,早晨9点刚过,我们离开额济纳旗的达赖库布镇,踏上重返黑戈壁的旅途。黑戈壁、黑喇嘛、马鬃山、谢别斯廷、明水古城,就在前方,使人激情难抑。“胡杨节”前夕色彩斑斓的额济纳,与土尔扈特王爷后裔的“家庭聚会”,将长久留在我的记忆里。
    这是我第四次前往马鬃山。25日的白天和晚上,始终满天阴霾,而且行程相当坎坷,原本半天的路途,竟整整走了20小时。直到26日凌晨5点,才到达马鬃山镇。这20小时,我们穿行在中国西部最大的荒漠,而我沉浸在回忆与思考之中,几乎忘记了与黑戈壁、黑喇嘛无关的一切……


黑喇嘛的头颅被割下来,一直秘藏在列宁格勒
    黑戈壁这个地名,源于地面遍布着的黑色砾石。位于额济纳河、祁连山、东天山山脉、中国与蒙古国的界山(阿济山)之间的黑戈壁,地域面积约18万平方公里,主要是无人定居区。与黑戈壁有关的传说,最不可思议的、最令人神往的,往往涉及不循常规的人物,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黑喇嘛的故事。自黑喇嘛出现在黑戈壁起,他就是人们从不敢公开谈论而又谈起来莫不兴味盎然的话题。
    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17年俄国革命,在内陆亚洲地缘政治剧烈动荡时期,一个人称“黑喇嘛”或“假喇嘛”的人突然出现在黑戈壁。他带领数百帐牧民从外蒙古不请自来。他原本打算在新疆境内择地存身,但被新疆督军杨增新断然拒绝,只得到黑戈壁占山为王。著名的丝路探险考察家,比如美国人欧文·拉铁摩尔,俄国人奥勃鲁切夫、科兹洛夫、列里赫,瑞典人斯文·赫定、贝格曼、霍纳尔、蒙杰尔,丹麦人哈士纶……都曾将目光聚焦在黑戈壁与黑喇嘛身上。黑喇嘛与黑戈壁成为国际性的热门话题。通过目击者的讲述与不胫而走的传闻,黑喇嘛简直成了千面人:据说他阻断了古老的交通线,专门抢劫大商队和政府官员;据说他是新商路的开创者,黑戈壁最隐秘的水泉就是他发现并利用的;据说他与“十二月党人”一起曾被俄国沙皇流放到阿斯特拉罕服苦役;据说他是乌里雅苏台的落难王公;据说他是来自雪域西藏某个古老寺院的、负有神秘使命的喇嘛团的成员……到1923年,已经在黑戈壁立足的黑喇嘛,突然销声匿迹。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又到哪儿去了。以至黑戈壁是不是真有黑喇嘛这样一个“丝路罗宾汉”一度都成了问题。
    然而,有一点无可置疑:黑喇嘛曾是黑戈壁的恐怖之源(或说是魅力之源)。他如同一个成功的演员,一生扮演着不同角色,可无论怎样腾挪变化,他都是舞台上当之无愧的主角。
    从1968年作为“北京知青”到新疆伊吾军马场“接受再教育”开始,我就与黑戈壁、黑喇嘛结下不了之缘。2003年我们找到了黑喇嘛在黑戈壁建立的要塞——马鬃山镇的碉堡山。通过解读民国档案文献,特别是苏联与蒙古国秘密档案逐渐解密,确认了黑喇嘛是1923年被外蒙古特工潜入黑戈壁刺杀的。俄国与外蒙古革命时期,黑喇嘛错误地判断了形势,投入白党一方,成为革命党人的死敌。只要他活着,外蒙古以及苏联远东地区的局势就难以稳定。可远近牧民们,几乎无人相信凭刀枪能够杀得死黑喇嘛,因为普遍传说他刀枪不入,百毒不侵,而且有四条命。为瓦解对红色政权的反抗,特工将黑喇嘛头颅割下来,不但在牧区示众,还用福尔马林浸泡,以图永久保存,直到今天,一直秘藏在圣彼得堡(列宁格勒)民族学人类学博物馆,成为博物馆的第3394号珍藏品。上述种种,我都写进了长篇纪实文学《黑戈壁》。
    写完《黑戈壁》,我反而为一种特殊的距离感困扰:通过近40年探索,我本应成为最熟悉黑戈壁与黑喇嘛的人,可结束了写作过程,我却觉得黑戈壁更神秘,黑喇嘛更虚幻。是遗漏了什么不该遗漏的细节?是错误理解了历史发展的走向?不管究竟是为什么,我都希望通过重返黑戈壁,能有所改进。酒泉市电视台为拍摄电视专题片《黑戈壁》,由副台长秦川领队组成了新的考察队,我成为其中的一员,在“十一”前夕,踏上重返黑戈壁的行程。


中国最长的地名: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
    26日凌晨5点,我们才到达马鬃山镇。在安排住宿的间隙,我走上空旷的街道。
    这时,小镇开始苏醒,街头已经有了炊烟与人声。马鬃山镇中心的标志是三只北山羊。望着这伫立在街头的栩栩如生的塑像,我如同一个运动员在起跑线上等候发令枪响,如同一位歌手面对如痴如醉的歌迷等待前奏结束,我在等待太阳升起。“杨教授——”有人从远处赶来,大声招呼。那是马鬃山镇镇长娜仁娜。前几次来马鬃山,她都曾热诚相助。这次来之前,娜仁娜已经调到县上任职,没想到又在镇上相逢。娜仁娜是蒙古族人,她名字的含义是阳光。她出现在我们面前,朝霞正好挣脱了浓云的束缚,霞光投射到三只北山羊身上。我知道,我不用守候在街头,做第四只北山羊了。从这一刻开始,重返黑戈壁的考察队已经集结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在马鬃山镇的调查,深入而且有成效。马鬃山的居民不但记得我,记得我们的考察,自我离去之后他们还用特殊的参与,填补着我们留下的空白。他们已经不只是调查的对象,而且还是马鬃山历史的共同撰写者。
    第二天,我们踏上前往谢别斯廷泉的路途。
    谢别斯廷泉是黑戈壁的北方门户。关于谢别斯廷泉的故事,可以追溯到整整80年前。1927年,中国与瑞典联合组建了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考察团从包头出发,先到达了额济纳。经过休整,于1927年初冬,分几路启程前往新疆哈密。中瑞双方的团长斯文·赫定与徐炳昶率领中心分队,沿黑戈壁北边的古道前行。途中,斯文·赫定得了严重的胆囊炎,而且为风雪酷寒困扰,骆驼已经到了驼载极限,粮食也快用完了。为了不把整个团队拖垮,抵达谢别斯廷泉之后,斯文·赫定决定,自己暂时留在泉边,其他人在徐炳昶率领下尽快前往哈密。同时,斯文·赫定将这个荒漠甘泉命名为“那林谢别斯廷布拉克”。“那林”是考察团的瑞典籍地质学家,谢别斯廷的经纬度是他测定的,“谢别斯廷”是本地原有的地名,而“布拉克”在西北民族语言中含意是“泉水”。
    多年以前,我就有一个夙愿:西北凡与斯文·赫定等探险发现有关的地方,都要重返故地作追踪报道。谢别斯廷泉正是其中之一。可谢别斯廷今天到底在哪儿,则需要做认真的调查。1990年,在刚出版的《中国地图》上,我发现了一个位于中蒙之间的地名——那然色布斯台音布拉格。它无疑正是“那林谢别斯廷布拉克”的异译。这个发现叫我激动不已。我曾称它为“中国最长的地名”,长达十个字,同时,它也是仅见的包含有外国人名字的地名。此后,我获悉了另外一件与谢别斯廷泉有关的往事。
    1962年,为正式划定边界,中国与蒙古国开始谈判。在确认西北边界走向时,蒙古国提供了一幅历史地图,上面标示出清代某时期内外蒙古的界限。如果以它为基础划定边界,那么额济纳(特别是居延海)、黑戈壁,都将有很大一部分位于境外。特别是,酒泉卫星中心将距离边界太近。周恩来总理指示谈判代表:我国将提供另一幅更重要的地图,并要求以这个地图作为确认边界走向的主要参照。这就是由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测绘的《斯文·赫定1927年-1935年中亚考察地图》。最终,蒙古国在得到苏联首肯之后,承认那是国际公认的权威地图,反映的是现代边界走向,两国边界遂以它为主要依据。那幅地图标明,中国与蒙古国的边界线位于谢别斯廷泉以北。谢别斯廷这荒漠甘泉不但成为探险考察史上的重要地点,还是内陆亚洲地缘政治的从不游移的地标。
    2005年我再次来到黑戈壁,采访时认识了从部队复员的蒙古牧民达布,我问是不是有谁知道或去过谢别斯廷,他竟然回答:“我当兵的时候,有一年时间,就是在谢别斯廷泉水边上站岗。”在他带领下,我们顺利找到了那个泉水。如同80年前一样(如同千百年来一样),谢别斯廷泉掩映在浓密的芦苇丛中,静静地等待我们来临。达布站岗的地点,如今成了边界的界桩。


发现斯文·赫定探险队当年驻扎的75号营地
    今年春天,一个瑞典朋友来我家做客。我们曾一同作过环绕塔里木的考察。他听我谈到在黑戈壁的探险,在谢别斯廷泉的寻访,特意问:谢别斯廷泉还能见到斯文·赫定1927年年底扎下的75号营地吗?我迟疑着,摇摇头。我知道,我错过了什么。
    谢别斯廷是一个地域的名字。有一股从不干涸的清泉,清泉为大片芦苇掩映,是它的地表特征,所以,它又叫“萨拉赫鲁逊”——黄芦岗。实际上,目前在边界的两边,都有名为“那林谢别斯廷布拉克”的地方。所以,谢别斯廷这个名字,并不能完全与当年斯文·赫定的营地对应。只有那眼清泉,才是斯文·赫定的治病秘方,才是古往今来丝路旅人的归宿地。2005年,我见到了泉水汇聚成的池沼,见到了在这里交会的东西向与南北向的古道。但这并不能使与探险发现有关的生动往事,完全落在实处。那个拯救了西北科学考察团干渴疲惫的队伍,那个使丝路最大的驼队(有1200峰骆驼)得以顺利进出新疆的丰沛泉水,绝不仅仅是一汪四溢的沼泽。驼队的营地,取水的地点,不可能什么遗迹也没有留下。谢别斯廷泉是丝绸之路得以存在的依托,是旅人走向的路标,它不应该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小小的圆圈。
    2007年9月27日。我们再次来到谢别斯廷。时隔两年多,新修的国门已经落成,边界沉静肃穆,使人不由得驻足四望。
    据斯文·赫定的笔记与其他有关文献,在谢别斯廷泉扎下的75号营地,位于泉水以南约100米处,比较平整,并且为红柳包环绕,营地边上有个高岗,只要有新的驼队或骑手临近,赫定的助手们总要登上高岗眺望。在一个多月之间,西北科学考察团扎下的两顶帐篷,成了谢别斯廷泉边的风景线。只要确认了当年泉水的地点,就可以推测出营地的位置。
    在与国门相对的路边,有一处人们经常取水的地点,可这并非当年的谢别斯廷泉。这个地点无疑是与半个世纪以来的中蒙交往有关。它依道路而存在,道路却是南北向的机动车辆(不是驼队)压出来的。沿着水源地的边缘向西、向芦苇最浓密的地方走了几十步,我突然辨认出一条隐约可见的小径,探向芦苇纵深处。小径是常年由人、牲畜、动物践踏而成,没有任何人工修整的迹象。我与秦川沿小径进入了芦苇纵深处,里面另有一番景象,芦苇高达三四米,如同密集的竹林,小径指向一口古泉眼,泉眼之上,不但覆盖着原木搭就的棚子,居然有一具铁皮制作的人字形棚顶。从形制、材料看,它的制作出自珍惜甘甜泉水的旅人之手,它覆盖的无疑是谢别斯廷泉——丝绸古道的支撑点,丝路行旅的企盼。退出苇丛,向南望去,75号营地只有一个选择,那是由一组红柳包环绕的平滩,与附近草滩相比,几乎寸草不生,显得相当扎眼,显然是因为人在这个面积之内活动所致。视野之内仅有的制高点就在平滩的一侧。望着那离泉水近百米的地方,我仿佛看到了袅袅升起的炊烟,听到了人声犬吠。
    我们在营地停留了很久。我几乎爬遍了每一个红柳包。红柳包成了猫头鹰的乐园。在一个枯死的红柳包脚下,散落着不少黄羊与瞪羚的角。这些角已经高度风化,但还保留着比较完整的形状。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与《戈壁沙漠横渡记》等处写到滞留谢别斯廷日子的章节,是斯文·赫定探险记最具悲剧氛围的段落。这个发现过楼兰、丹丹乌里克、喀喇墩等数以十计的重要遗址,在青藏无人区反复进出的探险家,为保证团队安全顺利,自我流放在地角天涯,度过了圣诞、元旦等节日。他和助手们实际上是破釜沉舟,在并不友好的边境,在黑喇嘛阴魂不散的黑戈壁北门,经历了风雪酷寒与绝炊断粮的艰难日子,很大程度上要靠狩猎维持生计。在那些天里,黄羊与瞪羚成了主食,每天登上制高点向哈密方向眺望,是必修的功课,过往的商旅是他们与外界仅有的联系……想到这里,我俯身拾起一对风化的羊角,那是我对谢别斯廷泉与75号营地的记忆。
    从谢别斯廷泉回到马鬃山镇,是此行最有成就感的时刻。历次采访过的与从未见过的本地居民们,不分男女老幼自动聚集在街头,等着我们。我们一下车,大家立即围了上来。原来他们不愿意主动与外人谈起黑喇嘛,但今天,黑喇嘛、黑戈壁是我们交流的通行话题。这一刻对我来说,比在全国获奖、得到同行好评更重要。20小时的奔波、风餐露宿、远离家人……全得到了补偿。


“建在石头上”的杨增新要塞
    在黑戈壁的最后一天——9月28日,我们参加了马鬃山镇国门小学升旗仪式。仪式之后,前往黑戈壁的“西大门”明水。娜仁娜镇长(现在该称为书记了)与我们一同前往明水。
    抵达明水古城,是2003年10月考察的意外收获。当年临行前,我在地图上随便找了一个有路并靠近新疆的地名明水,作为路经点。车队离开马鬃山镇就朝那个方向驰去。原来还计划在明水吃午餐,可明水就没有人家,也没有吃饭的地方,只有一个派出所。但意外的回报却是,路边居然出现了一座气势恢弘的古城。那是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于1934年发现并作了实测的明水古城。1934年1月,贝格曼追随斯文·赫定,再次踏上前往新疆哈密的路途。29日午后,车队到达了今天地图上标示的明水地方。
    按计划,赫定一行当天要穿越黑戈壁,晚上将到达新疆哈密境内的村落庙儿沟。明水路边一处古城遗址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只要看上两眼,就可以断定这无名古城是个从不为人所知的遗址,建筑属于汉代。我曾将赫定1934年冒险进入新疆,比作“飞蛾赴火”,他们不能在明水做比较充分的考察。尽管行色匆匆,贝格曼仍然为气势宏敞的明水古城画了一幅实测图。古城一共有七组建筑遗址,其中五个是烽火台。也就是说,这是由一组烽火台严密拱卫的城池。贝格曼绘制的《明水遗址实测图》,至今为止是这被忽略了的遗址仅有的公开发表的资料。没有这幅实测图,我们就不可能探悉明水第一次露面时是什么模样,我们就不知道应该到哪儿去寻找被岁月删除了的历史细节。
    2007年9月28日中午,我们再次抵达明水古城。这次来明水古城,一个内在的原因是为了印证我的一个发现,它涉及到汉与匈奴十几代人征战不息的动因。由于篇幅关系,那只能是另一篇文章的内容了。
    刚到达明水古城,娜仁娜镇长就问我:“在远处还有一个古城,你去过吗?”这样的古城在这样的地方,有一个就已经是奇迹了,居然还有另一个?可以肯定,不管是以前还是今天,不管在国内还是国外,从来没有关于她说的另一个“建在石头上”的遗址存在的报道或记载。“去年我到过那个古城。”娜仁娜坚持说,“咱们去看看吧!”我向她说的那个方向凝望了一会儿。我知道,那一带叫“大石头”或“白石头”。
    在边防派出所午餐时,娜仁娜对我说:“上次你走后,我访问最边远的马鬃山牧民家庭,有一家人游牧到了山梁那边,途中我亲眼见到了另一个古城。”尽管我仍然不相信就在不到20公里开外有另外一个古城的说法。可我知道,娜仁娜来明水,就是为了“另外的古城”。她相信我还会回黑戈壁,她要亲自带我们去看看,因为她确信,这个发现对我们、对黑戈壁都非常重要。我不能辜负如此真诚的信任。
    饭后,我、秦川由娜仁娜带路,离开明水。路挺好,方向也不难掌握。越过几道山梁,突然地貌有了明显变化,黑戈壁是遍地黑色砾石,可这里在两道山岭中间分布着一簇簇巨大的青白色岩石。这些岩石如同经过冰川洪水冲蚀的卵石,光溜溜的,往往高达几十米。就在广袤无边的黑戈壁附近,就在东天山的怀抱中,这些来历不明的卵石看上去是那样新奇怪异,却很容易产生视觉疲劳。娜仁娜轻轻碰碰我,指着前方说:“看!”顺她指点的方向一抬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我惊得目瞪口呆:
    在这无人定居的荒野,凡视野所及,到处是人工建造的军事设施。这些设施-分水岭分布,看上去像是巨大的鸡冠子,又像是由电脑合成制作的三维画面。指挥中心、瞭望台、哨所、战壕、掩体、火力分布点……错落有致,甚至包括餐厅、清真寺。在如此坚硬的山体中,不但有人工雕琢的台阶,甚至有隐秘安全的秘道。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向阳的山坡上,利用一个巨大“石碗”,构成一组照明设备。这“石碗”原本是双人床大小的天生的凹型卵石,可以盛下半吨燃油。当年每到夜晚,人们就将它点燃,它足可以代替探照灯,不但为要塞提供了照明,也将路经者、来犯者,置于严密监视之下。与马鬃山黑喇嘛的要塞相比,这里保存更完好,面积更大,而且居然从不为人所知,不论是反复路经的斯文·赫定与西北科学考察团旗下的各国专家,还是黑喇嘛与他的部下——他们要是知道有这个军事设施对峙在黑戈壁的另一边,碉堡山就毫无存在的必要。


黑喇嘛的碉堡山只是黑戈壁的一半
    下了车,我茫然四顾。这方圆约十公里的山中秘境,简直就是好莱坞梦工厂的片场(专门为适应剧情搭建的景点),尽管拍摄的不是《怪物史莱克》,不是《冰河世纪》。望不到边的光秃秃的巨大白石头,恍然如同身处火星或月球,可竟然有如此严谨周密的人工建筑,并结构成了军事管制区。
    我爬上处在岩石群中心位置的那个十余层楼高的巨大白色岩石,岩石上,设施完整有序,一道宽阔的台阶将山体劈开,引导我提升着视野。围墙上不时还可以看到标语牌:先用泥土做一个稍微凸起的圆盘,再在底色上面写字。可惜,字迹已经剥落。40年前我在离这里不远的伊吾军马场做知青,我们连队新房的墙壁就用这样的模式写着“备战备荒”、“反修防修”……一律白底红字。来到山腰,我发现有一处建筑较特殊,它设在整个遗址的关键部位,而且里面有一具供冬天取暖的火墙。这建筑南北两个山墙只剩了南墙,南墙居然留有三个红字,我立即认出第一个字“知”,难道是“知青点”?难道这不过是“文革”年代另类的战备工程?可是,有书法素养的秦川随即辨认出另外两个字是“廉耻”。果然,是“知廉耻”,不是“知青点”。确认了这几个有魏碑意味的大字,我马上联想到民国初年,新疆督军杨增新的一则训词“知廉耻,讲礼义”。它居然出现在这阒无人迹的地方,并保留至今,使我激动得几乎从山崖上跌落。留有题字的建筑,应该是指挥中心或是司令官的办公居住地。——可以确认,这气势恢弘的要塞,就是八九十年前杨增新为制止黑喇嘛将战火从黑戈壁引入新疆哈密,特意修建的防御工事!1918年,乱世枭雄丹毕坚赞——黑喇嘛——在俄罗斯与外蒙古无法存身,要求来新疆避难,遭到杨增新断然拒绝,尽管民国政府已经决定接纳他。杨增新坚信弃绝战乱是新疆人的共识,新疆古老的绿洲牧场不是野心家的试验站。一点火星,会酿成森林火灾,而黑喇嘛不能进入新疆,是因为他带给新疆的,乃是新疆不能承载之重,会导致自毁家园。杨增新的这些思考与举措,是《黑戈壁》的重要章节。杨增新这个历史人物的坚定信念,就由眼前的遗址传递给了我。
    多年来,我一直想为杨增新写一本传记。没有杨增新,就没有现代新疆,就没有中国今天的西北边界。我反复阅读了他的文集《补过斋文牍》。在《补过斋文牍》中,1919年发出的《训令哈密营县修复塔尔纳沁城垣文》一文,将杨增新对黑喇嘛出现在黑戈壁的感受,表述得如同其人就在身边,这则训令,成为眼前这“东天山警备区”的“质量评估报告”。杨增新断然拒绝黑喇嘛,并非出自私人恩怨。他们只不过分别站在了一道准绳的两边而已。黑喇嘛力图在地缘政治重组期间据有自己的空间,杨增新则要带领信从他的百姓渡过险恶的黑海洋,到达彼岸世界。在编辑《补过斋文牍》时,由于作者的特殊身份,曾将一些涉及国家机密的敏感内容作了细致的删改。杨增新去世后,在乌鲁木齐曾为他竖立了一尊铜像,铜像早就仆倒在历史变迁的风浪之中。但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地覆天翻之变仍然屹立在我眼前的要塞,就是杨增新的一具生动的塑像,就是20世纪前期新疆历史的无法删节的段落。
    事实上,正是两个碉堡山的同时存在,才使内陆亚洲的这一段历史变得更真实可信。原来,黑喇嘛的碉堡山只是黑戈壁的一半。它的另一半,却从不为人所知地隐藏在这里。黑喇嘛与杨增新的两个要塞都给人过度防卫的印象,不同的是,黑喇嘛保护的是他自己的安危,杨增新则是为了中国六分之一土地上文明得以延续。
    现在,我一边写《重返黑戈壁》,一边在整理行装。几天后,我将启程返回新疆,追寻一条中断了34年的线索,也许它能揭开黑喇嘛的下落与碉堡山失陷之谜。而我的努力,必将成为“黑戈壁传奇”的组成部分之一。
    与我共同经历了上述种种见闻的考察队成员有:秦川(领队)、卢永曦、安秋(女)、李凯、伊斯梅尔、莫坤栋。

    (本文大小标题为编者所加。图片为杨镰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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