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道临 这样的男演员再也找不到了

“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孙道临饰演的角色深入人心,在这之后,他努力想追上这个时代。但他是忠厚老实的人,那样一个恶性竞争的环境,他肯定不会如鱼得水

看得出,他努力想追上这个时代。但他是忠厚老实的人,那样一个恶性竞争的环境,他肯定不会如鱼得水

 

1960年代的孙道临

 

2006年3月8日,孙道临夫妇在上海和平饭店100年纪念活动上     图 雍和



  2007年12月28日,一向笑眯眯的沪上主持人曹可凡哭了。他听着一张叫《银汉神韵经典吟诵》的CD——7年前与孙道临先生合作朗诵的唐宋诗词专辑,泣不成声。
  同一天,女演员车永莉在开往拍摄地的大巴里戴上耳机,听刚刚下载的孙道临先生朗诵的朱自清的《背影》。
  孙先生念道:“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那一声“唉”,那微颤的哀音,让车永莉也落下泪来。
  一连几天,年轻人、老人,内地的、海外的,纷纷从MP3里听取孙先生的声音——从杜甫的《兵车行》到哈姆雷特的独白——那无可替代的嗓音。
  12月29日晚19:35,央视电影频道临时插播汤晓丹导演、孙道临主演的《渡江侦察记》。一天前,住在同一家医院的98岁的汤晓丹由人搀扶着赶到9楼心脏病特护病区,直叹“不应该是他走啊”。
  “黄河黄河,我是长江我是长江!”《渡江侦察记》中这句台词,连同那个英俊的、一脸正气的李春林连长,是60后、70后遥远巷战记忆的一部分;而《永不消逝的电波》里,地下党员李侠头戴耳机,神情峻急,赶在敌人闯入前吞下一小团电报,在几代人心中嵌入了英雄的必要条件:紧要关头务必咽下党的机密。
  那时候的战争片,没有韩国爆破工程队加盟,也能隆隆声伴着尘土飞扬;炸不起房舍车辆,便炸倒一两棵大树,直挺挺倒在英雄面前;
  那时候的电影,好人坏人一目了然。好人牺牲前身子要挺一挺,坏人死得很难看;打在情报处长陈述先生脸上的光是半明半暗的;坏人的特写镜头一律斜着给。
  50年代初,孙道临与铁牛、冯哲等演员赴朝鲜战场,跟战士们同吃同住同战斗,夜里行军百里,休整时下战壕为战士演出,他们相信,哪怕一段朗诵一段快板都会激励士气,而战士们反过来也会激发他们的创作激情。枪林弹雨向他展示了另一个世界,他在日记中写道:“当一名为国而战的战士该有多光荣。”他做好了捐躯的准备。
  这期间,同时赴朝的演员范正刚同志牺牲了,当时他手里捏着竹板,袋里有一封没寄出的写给寡嫂的信,信上沾着血:“为使同志们此去有收获,我就是牺牲了也值得。”
  孙道临带着这样的记忆从战场归来,准备开拍《渡江侦察记》。据汤晓丹回忆,因为孙此前在《家》、《乌鸦与麻雀》中的旧式知识分子形象,一开始上级领导有些踌躇。但孙道临已在战场上完成了洗礼,现在很像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了。2005年他在与曹可凡录制节目时说:“那不仅仅是一个《渡江侦察记》,他(范正刚)的牺牲和整个人生,是我记忆中最有力量的部分。”
  曹可凡至今心酸。录节目时,孙道临对着他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你要知道,现在我已经不是我了,你们认识的那个孙道临其实已经死了。”他说,自己尚存的记忆大致到五六十年代。
  黄蜀芹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这对他,也许是个解脱。”

一个理想的中国男人的形象
  80多年前,淮海西路一带是法租界,上海著名的法国梧桐最早从这里伸出枝桠并于夏初结出一颗颗“毛栗子”。1924年建造的武康大楼,是上海最早的古典立面外廊式公寓,因为一块“市保护建筑”的铭牌得以保全至今,它离正广和洋行大班旧宅、黄兴故居、宋庆龄故居都不远。五六十年代,这几条纵横马路之间囊括了大部分的南下干部及本埠名流,他们的家中,有当时令市民极其羡慕的细木地板和抽水马桶。孙道临的家,就在武康大楼内。
  两三年前,黄蜀芹去过孙老家,印象是“老式公寓房子,住得一点不宽敞,采光、朝向都不是很好”。而穿过多户人家共用的走廊,从邻居张阿姨曾替孙先生熬过鱼汤骨头汤的厨房里望进去,这里的格局没有与时俱进。
  黄蜀芹理解孙老就像理解自己的父亲黄佐临先生一样:“他们那辈人,从来不伸手的。”一起筹划拍摄《詹天佑》的导演翟俊杰则记得另一件小事:“在长城选景那天冷得不得了,又刮大风,道临老师当时已经76岁高龄,但他坚持让我们搀扶着爬上长城看景。回来后,我无意中看见他在楼道里打公用电话,手指都冻僵。我后来问他怎么不在房间里打,他说,我给夫人报个平安,私事,不能叫摄制组给我报销。”
  50年代,黄佐临先生拿一级工资,每月365元,抚养5个子女仍显宽裕。孙道临当时已是电影明星,工资也不低,但听说毛主席工资只有300多元,就与其他几个明星一道向上级要求减薪。这工资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一直没变过。
  黄蜀芹记得,“文革”中,父亲的工资被扣发,每月只有15元生活费;等到70年底补发了工资,全家人高高兴兴去吃了顿大餐,就算过去了。而“文革”中,王文娟曾被人看到披散着头发在楼底下打公用电话,向上海电影局的造反派请示:不知哪部分的红卫兵又来抄孙道临的家了……
  五六十年代是孙道临的黄金岁月,这时他已度过了电影生涯的两个阶段:旧社会,《大团圆》、《大雷雨》、《乌鸦与麻雀》;新社会,《民主青年进行曲》、《女司机》、《渡江侦察记》、《南岛风云》、《春天来了》、《家》、《不夜城》、《红色的种子》、《永不消逝的电波》、《万紫千红总是春》、《革命家庭》、《51号兵站》、《早春二月》、《李四光》。他的身高、体态、相貌、气质,在浙江省作协主席黄亚洲看来,是一个“理想的中国男人”的形象。黄蜀芹又加几条定语:都市的、儒雅的、知识阶层的,相对于金山公子气的油亮和赵丹市民阶层的热气腾腾。她尤其感慨:他的声音,特别美好。
  孙道临出生在北京的四合院,书香门第。父亲留学比利时专攻建筑,怀着科学救国的梦想回国修建铁路。儿时他曾与父亲同住北京西山,为父亲设计的图纸上色描线。这大约是他前后跨越38年,最终拍了一部《詹天佑》的情结所在。他用非常钟爱的詹天佑的一句话作为电影的结尾——“生命有长短、命运有沉升。”
  孙道临就读燕京大学哲学系的1938年,正是抗日战争爆发的第二年,世道很不太平。1941年他奉父亲之命辍学,在北京近郊租了间小房子放羊:一只领头的公羊,几只母羊。每天放羊归来,听肖邦、海顿和贝多芬,读孙中山——这就是他日后跟人笑谈的“羊倌生涯”。据说,当年他卖的羊奶远近闻名,校友黄宗江来探他,不喝三杯不过瘾。
  1942年的一天,他回到租住的小房子,看到母亲托人带来的两只茶杯,用红色的“吉祥如意”的剪纸覆着,顿时落下泪来。这段仅有的记述母亲的文字在2005年被曹可凡重新提起时,病况稍好些的孙道临皱了眉,痛苦地闭上眼睛,几乎是在喃喃自语:“那是母爱,她那时已经没有能力为我做什么了,只是尽她所能……”
  1943-1944年,孙道临先后加入中国旅行剧团、国华剧社、南北剧社,演过话剧《雷雨》、《日出》、《家》、《茶花女》;写过不少诗,比如《燕园集·细柳》中的这一首《风的预感》——
  今夜是低气压的夜
  难道怪罪于我的敏感吗?
  我看见一个大风圈拥着湖水
  群树在月下睡眠着
  可是我却独自醒来了……

  1947年孙道临从燕京大学毕业,由黄宗江引荐,加入金山创办的清华影片公司,参加拍摄《大团圆》,从哲人或诗人之路转向电影之路。为了电影,孙道临从北京迁居上海。“当时上海电影公司多。”他说。他先后加入过远东影业公司、昆仑影业公司。
  许多年以后,谈到电影《家》时,孙道临说,“觉新生活的那个年代,我很熟悉。”
  “他就像那个年代的人。这样的男演员,现在再也找不到了。”黄蜀芹说。
  平日里,孙道临最喜欢的行头是白色皮鞋配白色西裤;弹得一手好钢琴,精通英语:改编过英国小说《呼啸山庄》、美国剧本《死路》,译过美国剧本《守望莱茵河》、捷克剧本《黎明前的战斗》;喜欢西餐、奶油蛋糕和冰激凌,像大部分上海人那样偏爱甜食;迷京戏,从绍兴戏的笃板一路迷到越剧,最后娶了几代人的偶像、越剧名旦王文娟……“文革”前,他跟于洋、于蓝、谢芳、赵丹、白杨、张瑞芳、秦怡、上官云珠等老一辈表演艺术家的大照片挂在全国各大影院里,名曰:新中国22大影星。
  当时的上海电影局在淮海中路上。据说当年总有一位年轻女子痴痴地在门口徘徊, 人们说,她在等孙道临。小孩子路过若多看两眼,会被大人一把拎走:“不要看!那是花痴。”

赶紧挪地方,赵薇、刘德华马上要到了
  “手真凉,怎么不多穿点儿。我不在家,你能照顾海儿吗?”52年前,电影《家》中,张瑞芳饰演的瑞珏一帘齐眉流海,温柔地向孙道临饰演的丈夫觉新道。
  52年后,90岁的张瑞芳不忍回忆。就在2007年10月,孙道临身体稍好一点,曾经走到她的公寓,爬楼梯,进门,跟张瑞芳说,他想拍戏……
  上海文艺评论家毛时安说,孙道临从不为报酬高接片,“在他心里,艺术是崇高的,而金钱的分量很轻。”黄蜀芹则说:“孙先生是我父亲的朋友,我知道在他们那辈人心里,艺术是最重要的。”
  那一辈人,做事做人极其认真:孙道临当年,哪怕是一个小朋友要求合影,也要把扣子一粒一粒扣整齐了再照;当被问“您爱王文娟老师哪点”时,孙道临第一说出的是“她工作很认真”;他随身带一本《新华字典》,遇到拿不准的读音,即翻即查,以求“不读一个错字”,被传染的主持人叶惠贤现在包里也总有一本《新华字典》。
  “文革”结束后,孙道临出演的第一部电影是1979年的《一盘没有下完的棋》。此后又演了两部:1984年的《雷雨》和1986年的《非常大总统》。再后来,导演了两部 :1992年的《继母》和2000年的《詹天佑》。
  黄亚洲就是在这段时间里结识孙道临的。12月28日孙道临去世当天,他接到好几个电话:“网上有你照片,跟孙先生一道!”
  70年代,黄亚洲是浙江省桐乡县某厂负责宣传工作的干部,常听桐乡县文化馆的老王说起姐夫孙道临。1976或1977年某一天,王文娟与孙道临去桐乡看望弟弟,黄亚洲在王家第一次见到银幕之外的孙道临,“非常谦和,没有一点架子”。
  一晃10年。有一天,黄亚洲接到邀约,到上海与孙道临谈剧本。当时孙道临已离开上影厂,成立了华夏影视公司,同一时期,上影厂冒出十个左右的电影公司。
  “当时他好像在弄一个街头少年足球队的本子。他谈本子很敬业,很认真,待人还像从前那样诚恳谦和,隔了那么多年,他还记得我。”黄亚洲另一个印象是孙先生的叹气,叹公司实力不强,做不大。
  “看得出,他努力想追上这个时代,小心地、顽强地想做事情。但他是忠厚老实的人,那样一个恶性竞争的环境,他肯定不会如鱼得水。他一面想找好的本子,一面要融资,受限又多,我感觉他在经营活动方面不是很得心应手,蛮累的。”
  “人家有剧本来了,人家要投资了,他就去谈。有时候谈成了,已经在改剧本了,(对方)中途又变卦了,他就觉得蛮烦的……他不太有时间,好像在家里看看电视也是偶尔的,他就是一天到晚不停地忙。”王文娟在悲痛中告诉媒体。
  南京市话剧团一级演员惠娟艳,1981年参加电影《开枪,为他送行》试镜时结识孙道临,因孙老一句“这个孩子很端庄,长得挺像上官云珠”成为女主角,后来又在《詹天佑》中演惟一的女角,从此交往20多年。
  一次电话中,孙老跟她说起一件“气人的事”:孙道临跟张瑞芳、秦怡等人去外地参加演出,组委会起先将他们安排在包间休息,忽然让他们赶紧挪地方,换到大厅休息,因为赵薇、刘德华马上要到了。孙道临调侃了一句,“什么重量级人物来了,对我们这个态度啊……”然后走开。
  惠娟艳说,孙老晚年过得并不开心,甚至有些苦闷,他的不服老在冷漠的现实中,难以得到回应。“主要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很多价值没有发挥到极致,而好多人觉得他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也不会再让他导戏演戏。”惠娟艳曾随孙老与投资方洽谈,总有人问“老爷子您年龄这么大还能导吗”,“可能他们是出于关心,但是老爷子会把这个看作是对他能力的怀疑。”
  谈到中国传统对智慧的尊重,阿城曾以鸠杖为例:在古代,老人没有什么权力,但可以发言;现在是认为,老人在身体上衰老了,连他的经验也没有价值了。
  惠娟艳说,除了尊与敬越来越稀薄,孙道临等老艺术家还曾被人“忽悠”。
  2003年11月,孙道临等人参加了上海某电视台与两家公司共同举办的观众见面会,事先没被告知这是一次带有广告性质的活动。事后,见面会的情况和图片作为其中一家公司的广告,分别登在沪、浙三家大报上。调解未果,孙道临、童自荣、曹雷、梁波罗、唐俊乔向法院起诉两家公司侵犯肖像权。
  官司打了一年半,直到2005年7月,法院一审判决侵权成立,两公司在原刊登报刊上向5位艺术家赔礼道歉,并共同赔偿孙道临经济损失及精神损失费45万元,赔偿童自荣、曹雷、梁波罗、唐俊乔每人25万元。而其中一家浙江民营公司老总的传奇经历,曾是孙道临筹划中的一部电视剧的内容。据律师倪正茂说,官司打完,孙道临“心灰意冷”。
  对于这样一个骨子里“很贵气”的人,惠娟艳说,身体上的病痛或力不从心是另一种负担。“年纪大了,洗澡需要别人帮扶,但是他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有好几次不叫助理小周,自己晕过去了,实在很危险。”2004年一次在浴室摔倒后,孙道临一周后突然眼睛出血,送到医院后才知摔倒时已经脑溢血。那以后,孙道临就正式退休了。
  叶惠贤曾多次呼吁关注老艺术家晚年境况。陈述(2006年病逝于瑞金医院,孙道临去送行,坐在轮椅上,手中握了一枝小菊花)晚年病中曾几次试图自杀,由此而起的“老艺术家晚景凄凉”的说法被有关方面作为流言澄清了;而4年前,一篇反映上海5位老艺术家晚年境况的调查新闻一改再改,最终没能刊出。

难道人民全变了吗
  2005年2月,某媒体报道了“孙道临受访索酬”的新闻。稍后接受另一家报纸电话采访时,孙道临承认确有其事,并讲了两条主要理由:“以前采访都是不收费的,近几年自己太疲劳,老这样接受采访也吃不消,应该拿点酬劳;如果采访时间很长,涉及专业内容很多(如电影百年之类的主题),也是知识产权,我们都应该维权。”
  在这则新闻里,求证记者按照行业惯例与风气追问了几个问题,比如“随后进一步询问这种做法是否是他的一贯方式”,“这种做法是否和他目前的经济状况有所联系”,孙道临一一作答,其一是:“当然和我的经济情况无关 了。你以为我现在吃不上饭了吗?再说即使我是为了吃饭也没什么错呀,不能你们一说采访,我们就都得让步。”
  旧事重提,黄蜀芹说:“我觉得他很勇敢,说了许多人想说而没有说的话。”
  惠娟艳则说,这件事过后,老人感觉很受伤。
  年过八旬,孙道临在一次谈到中国电影面临的问题时说:“过去电影是计划经济,现在要转入市场经济,电影与其他商品生产不一样,他具有商品属性,同时也是一种精神产品。既受市场欢迎又利于精神文明建设的影片过去有很多例子,周总理早就说过电影要寓教于乐,现在全搞乱了。电影要发展市场经济,并不等于说过去在创作和制片上一无是处,以前的电影能够得到几亿人民的喜爱,难道现在人民全变了吗?”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信”与“执”。就在孙道临最后一部电影《詹天佑》面市的2000年,一些聪明导演早已旗帜鲜明地走向寓教于乐的反面,操着从80年代中期一路成形的京腔痞腔;人民很累,已学会享用贺岁片,当年已是“贺岁”的第4年,院线飘红的是《一声叹息》。
  孙道临此时想筹拍《三国演义》,他说,“不能把《三国》搬上银幕是中国电影人的耻辱。”然而,他没能拍成。
  孙道临生前出版过的惟一一部诗文集《走进阳光》已很难找到;他也没有留下回忆录——当年他笑着说:“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归入老人之列。我现在还很忙,我的艺术创作也没有停止,等我干不动了,我再去写。”
  现在, 在他的祖籍地嘉善,有一座孙道临电影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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