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国界医生日记】鬼门关上救孩子

我们步出教堂,走到灿烂的阳光下。车子开走的时候,很多孩子从教堂里跑出来,追着我们的车子,笑着向我们挥手。虽然很多小孩死去,而我们仍不断接收到大量营养不良的孩子……但也有很多小孩的病情得到改善呢!

多灾多难的地方也多迷信,何况医生从来不是万能的。

安哥拉历时27年的内战,迫使大量农村人口流亡至城市寻求庇护。期间由于当权者连年置医疗服务于不顾,人民要获得基本医疗护理、合格医护人员诊治或得到医疗物品供应,很多时候只能依靠国际组织。

无国界医生1983~2007年在安哥拉工作,主要项目点之一在比耶省(Bie)首府奎托(Kuito)。作者执笔时,无国界医生在奎托设有多个营养补给中心,并支援省医院。

随着安哥拉内战结束,医疗系统改善,无国界医生于2007年把所有项目移交给政府部门或其他组织。

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的飞机潜然下降,我抓着前面的椅背。我们开始降落安哥拉的奎托市。为了避开该市外围仍旧活跃的叛军炮火,机师必须直接在奎托市上空陡直地盘旋而降。从机舱往外望,只见四面八方都是难民营的茅舍。数分钟后,机师拉直航机,我们平安落在奎托市机场的跑道上。

奎托市是安哥拉第三大城市,原本只有8万人,现在人口已达23万,包括15万因逃避战火而从外缘村庄逃来的国内难民。奎托市也曾是政府军和叛军战斗最惨烈的地方之一,被政府军接管后,战斗便蔓延至邻近的乡郊地区。持续的战火和地雷,使农民难以耕种;收成不够,导致大量人口患上营养不良。

我跟随无国界医生来到奎托市,在这里的营养治疗中心任营养医生,治疗严重营养不良儿童的种种并发症。这是我在无国界医生的第一项任务。以前,我从没医治过小孩,更别说是营养不良的孩子了,但我很快便学会,别无选择──就在我工作的首天,一个病童死了。这是我第一次看着小孩死去。那时我没预想到,在安哥拉工作的6个月期间会看到一连串的孩子一个一个过世。她,只是其中之一。

由木柱及塑料布搭建成的一个个大帐篷就是我们的治疗中心,营养不良的儿童躺在地面的垫子上。要去看病童,我必须小心踏过那些垫子,以免误踩他们仅有的财产:抵达中心时获派发的匙子和杯碟,卷在仅有的几件衣服里成包袱样,这便是他们的全部家当了。也有些包袱原来是孩子,是那些我要看的病童,给父母包裹起来。纵使天气炎热,他们仍因发热身体不停地颤抖。

作者:无国界医生志愿工作者 出版: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开展工作第一天,一位医士请我去看个小孩,她的呼吸异常急速。由于严重营养不良,接受治疗后也没增加体重,那天早上我们才刚刚看过她,当时她好好的,还能把营养奶喝光。可是不久护士便发觉她呼吸紧促。我们听她的肺部,感到肺部两旁充满杂音。她实在非常瘦弱,肋骨都突了出来,听筒只能放在两根肋骨之间,不能贴在肌肉上听诊。她双颊凹陷,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目光既不空洞,也不好奇,没有恳求,也没有抱怨。没有一丝的抱怨。

我们找来最强的抗生素头孢菌素。她母亲在旁哭着喊道:“A minha menina,a minha menina!(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我们把抗生素注入针筒,准备为她注射。她的大眼睛从环抱她的母亲臂膀上仰望我们,然后闭上了,卷曲的睫毛盖在深陷的双颊上,胸膛停止了晃动。

“A minha menina,a minha menina!”母亲号哭。

我们走出帐篷。其他的母亲和孩子们移开视线,转头他望。我们继续步往另一个帐篷。

一天晚上,我正在吃饭,他们派车子来把我载回营养中心,刚到就听见有人叫我:“Doutora Doutora(医生医生),请看看这女孩!”我走进帐篷。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女孩,站起来,走向门口,然后就在通道的正前面,排便了!

那天日间女孩还好端端的,没有发热,不用服药,而且胃口不错。医士告诉我,上午她母亲回来时,喝得酩酊大醉。女孩排完便,抬起头,径自回到垫子,边把自己卷在毛毯下,边向我笑。我走过去,轻托着她的头部移动、检查。她侧着头,半微笑地打量着我,好像在想:“这个外国人想把我的头怎样呢?”她的下颌可以碰到胸口,看来颈项没有僵硬,不会是脑膜炎。

“Doutora,她的行为不正常啊!”夜更当值的那位本地医士向我解释。

是的,我也看得出来。我问:“她母亲是否打过她?”

“没有。”他们问帐篷里所有的人,都说她母亲即使喝醉了,也从没打过女儿。我再问:“她母亲有没有让女儿喝酒?”答案同样是否定的。

我思索着任何导致儿童失常的可能性:细菌感染、疟疾、肺炎、任何种类的败血病,或者癫痫症,都可以引致失常;又或是脑部受到感染,例如脑膜炎、脑炎;甚至中毒等。几乎所有的可能性我都想过了。那孩子再次坐起来,事不关己地四处张望,又躲到毯子下。可以肯定的是,她不像是患了败血病。

“Doutora,”那医士尝试帮忙,“我们到来时女孩大叫说有条蛇溜进她喉咙里去,从那时起她就行为失常了。”啊?一条溜进喉咙的蛇?这是什么样的解释!

“Doutora,”医士看着我仍旧困惑的脸说,“这是个传统问题的特征,在非洲很普遍呢!”

我突然间有所领悟。传统问题?难道说……孩子着了魔?

那医士继续说:“Doutora,说起来……她的情况更像传说的中了蛊,可能有人对她或她母亲不满……”

我望着医士,心想,如果真是这样,那我该怎样做呢?我虽然在医学院学习了五年,又当过数年医生,但我所受的训练,倒从来没教我怎样赶鬼作法。

“这样吧,Doutora,”医士说,“等明天早上,让她们去看个传统医生吧!”看来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第二天我再去问小女孩的情况。她们一家刚从不知什么地方回来。那医士咧嘴笑着说:“她没事了,Doutora,她已经完全没事了!”

几天之后,担任营养统筹员的比利时籍护士安妮,叫我去看一个孩子。孩子的名字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他是个笑容灿烂,调皮爱玩的男孩。两天前他还好好的,我替他检查时在他肚皮上挠挠痒,他忍不住咯咯地笑,笑得眼睛也眯了。

“昨夜当他们请我去看他时,他正在做一些奇怪的动作,双手猛力抽动,但看来又不太像抽搐。”安妮边说,边把手向前伸直示范给我看。我告诉安妮:“他不是抽搐,就是着魔了。”

“着魔?”安妮以为我一定是疯了。

“是的,就是那种被魂魄附体,像电影《驱魔人》里的情节。”

安妮微笑摇头,说我的工作压力太大,开始胡说八道了。

我去看那小男孩。他正躺在母亲的膝上,眼神空洞洞,手脚同时抽搐。我把护士叫来,指示他使用地西泮(安定),并重复剂量直至抽搐停止。

这肯定不是灵魂附体。

半小时后我回来,男孩发着高热。原来昨夜他曾经说肚子痛,还拉过肚子,然而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现在,他陷入昏迷,并因为高热而抽搐。我们用尽各种方法救治他──给他地西泮、扑热息痛、氯霉素(我们怀疑是伤寒所致),又给他洗澡以图降低他那炙热的体温,可是,即使这样,他仍持续每小时抽搐一次。

我检查他的腹部以确定是否有伤寒的病症。那孩子已全无反应,没有痛楚,也没有搔痒时的咯咯笑。尽管我们替他开了所有可用的药物,可是,到了中午过后,他的情况急转直下,眼神仍像早上时那样空洞,身体却是每几分钟便抽搐一次。

当天晚上,他终于安息了。

一天,我被请去看一名前额上长有一个瘤的婴儿。她一出生便有这样一个瘤,而且瘤正在增大。记得小时候,除了让家人购物时把我留在书店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到商店的玩具部把玩各种布娃娃。我特别喜爱那些有瑕疵的娃娃,就是那些有某些地方不对称,例如,缝位稍稍偏离了中线,一只眼睛比另一只大,或是一只手的缝合角度与另一只不一样等。这孩子就像那样。她额上右方长的大概是脂肪瘤,因为压着眼皮,睁眼睛的时候,左眼总会比右眼大一点。我替她检查,她只是笑,而且摇着小手,好像在说:“我就是缝成这个样子的啊!”

这天,她正在发高热,我给她开了几种抗生素和抗疟疾药物。晚上,他们再来请我去看她。她躺在妈妈的膝上,闭着眼睛,胸口传来可怕的杂音。我轻轻地翻开她的眼皮,只见她那褐色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前方。

我转过头来,正想着是否加开一种抗生素,这时她胸口的杂音却停止了。我叫唤她的名字,抱她坐起来,又让她躺下,再详细地给她检查,希望找出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例如是否给插在鼻孔的喉管呛着。但什么也没有。她的小手,最终软弱地垂在两旁。她母亲抱起她来,将脸埋在女儿的卷发中抽泣,而女儿那小小的头颅,就抵在母亲胸前。

我知道,这个小娃娃永远没有机会长大了。

我走出帐篷,走过其他孩子和他们的家人。他们都把视线移开,或闭上眼睛装作睡觉,可能在庆幸不是自己遭殃,也可能是内疚,身边到处是死亡,自己却能侥幸生存下去。

一天,我的同事、难民营主管苏菲,问我有没有见到那个由她送到营养中心,极度营养不良的小孩。苏菲昵称他为“大夸”。“大”乃极为严重的意思,“夸”是“夸希奥科病(Kwashiorkor)”的简称,指因极度缺乏蛋白质引致的营养不良。我回到营养中心找寻“大夸”。只见一个戴帽的男人,弯下腰照顾一团毛毯与纱布,纱布中露出两只大眼睛。那男人轻轻拿走毛毯纱布,让我检查那孩子。那男孩皮肤破损,浑身长满水泡。我从未见过如斯症状。跟无国界医生一起工作多年的安哥拉护士主管莉奥天娜告诉我,这是典型的恶性营养不良,他们每年都遇见不少。由于血液中缺乏蛋白质,液体积聚在组织里,患者身体肿胀,皮肤因受压破裂,全身皮肤都出现裂缝。

我开始发问的时候,戴着帽子满脸皱纹的父亲走上前来。他说他们一家来自邻省的欣瓜阿(Chinguar),二月份时叛军和军方爆发冲突,他们只好逃到奎托市,给安置在最大的难民营Chissindo的一个棚子里。那儿极目所见都是茅棚。到四月份,面对营里生活的困苦,他嘱咐妻子带两个年纪较小的儿子回乡,耕作他们那一小块仅有的田。(编者注:在乡间尚可种点农作物糊口,不如难民营的完全得依赖不定期的派粮。而妇孺在战区,也没有成年男子般容易被杀害。)

上星期,他那十多岁、靠在乡间来回穿越叛军地域帮人跑腿送信的长子,来这里告诉他母亲和两个弟弟正病重。于是他立即从难民营走路回家。抵达家门时,三十多年长相厮守的老伴已经气若游丝,她央求他把两个小儿子送到医院。于是,他只好留下垂死的妻,带着两个儿子,走了足足三天的路回奎托市。期间,小儿子死在途中,他也只能留下遗体在路旁,忍着伤痛,带着另一个儿子来到医院。

这个名叫康斯坦的孩子就是这样来到我们的营养中心。他爸爸日夜陪伴。当我们替孩子包扎伤口,当孩子叫痛──他稍微动一动也痛,在床上转身也痛──他爸爸总在旁安慰,又常常哄孩子喝营养奶。由于康斯坦能喝奶,身体似乎好了一点,每次看见我们,他都会微笑,虽然我们每天两次要给他转身,给他换纱布。不像有些孩子,看见任何身穿白袍的人或拿着听筒的外国人,就吓得高声尖叫。

一天,我们发觉康斯坦的双手有点僵硬,因为手上的皮肤伤口痛得他不敢活动。于是,我们教他做运动,学“星鱼”的动作把手张开、合拢、张开、合拢。他爸爸满心感激的一直在旁高兴地看着儿子。康斯坦喃喃地说着我不明白的土语,莉奥天娜给我翻译:“他说想乘车子,从来没乘过,他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我们向他承诺,当他的健康好些,我们便用车子载他游逛。当然,我们有很多车子接载我们和病人穿梭于医院、难民营等,当他脱离危险期,可以转到日间护理中心时,他就可以乘车子了。

隔天早上上班的时候,莉奥天娜告诉我坏消息:“昨天晚上,他去世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突然呢?

我想到他的爸爸,那个时常以慈爱的目光看着儿子、逗儿子高兴的爸爸;我想到他走了三天的路回家看妻儿,然后带着儿子又走了三天的路来到这里,他甚至只能忍着悲痛,把死在途中的小儿子草草埋在不知什么地方的路旁;我想象昨夜,他如何陪着逝去的二儿子,那个我们承诺带他乘车的孩子,在黑暗中步向医院的停尸间……

我踏出营养中心往医院大门走去,我得赶时间去参加一个会议,我已经迟到了,为着一个在10小时前死去的小男孩迟到了。其他的孩子们在阳光下玩耍,像往常一样跟我闹着玩,喊着:“Chindele!Chindele!(白人!白人!)”他们是这样叫我的。我没看见康斯坦爸爸的踪影,但我走的这条小径他昨夜一定陪儿子的遗体走过。我泪水盈眶,从脸颊上滚下来,滴在我的袖子上,我的衬衣上。

我任由泪水流下,不管谁看见不看见,我这“白人”,哭着从医院里走出来。

一天,我向我们的安哥拉籍统筹员弗雷特表示,希望他可以教我一点土语──Mbundu,因为我想问我的病人,他们当天是否接受过注射。弗雷特欣然同意。我跟着他说:“Vaku-toma-ale o-injeccao?”他夸奖我的发音。我解释说,有时我的病人没有好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得到治疗;我也不能肯定,助理们有没有把病人的说话正确地翻译出来。

我问弗雷特可否跟他上教堂,因为我想多了解一点这里的人的生活。于是,星期日早上他便派车子来接我们。我们离开奎托市的主要道路,驶进泥建茅舍群中蜿蜒的小路。我们到达时,弗雷特已在一所铁皮顶房子的礼堂前等候。礼堂里挤满了人,我们进去时,里面的人都在唱歌。

简短的讲道之后,弗雷特站起来准备介绍我,我也准备好说几句话,这是本地习俗。我走到讲坛前。弗雷特说:“这是Doutora Ting,她的葡萄牙语说得很好,现在她也开始说我们的土语了!”众人都高呼“ocho ocho(很好很好)”表示嘉许。弗雷特又说:“那天她问我,怎样以土语说‘你今天接受了注射没有’!”

我想:“天!弗雷特,你不是连这个也告诉他们吧?”

“她是那么关心她的病人,担心他们病情不能好转,所以要想亲口用土语,了解他们是否得到治疗。”众人鼓起掌来,更响亮的“ocho ocho”。我真想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呢!弗雷特看着我,示意我发表讲话。

“Walalay(土语早安的意思)!”我说:“我是从新加坡来的医生,很高兴来到这里,这是所漂亮的教堂……”

讲话完毕,我回到座位上,他们仍然在喊“ocho ocho”,声音响彻礼堂。之后又唱了一些圣诗,礼拜便完结。我们步出教堂,走到灿烂的阳光下。过去那个星期非常难熬,很多小孩死去,而我们仍不断接收到大量营养不良的孩子,部分病情严重;有些突然死去,没有任何明显的原因。车子在等,我们上车离去。车子开走的时候,很多孩子从教堂里跑出来,追着我们的车子,笑着向我们挥手。我终于想到,我们虽然失去了一些孩子,但也有很多小孩的病情得到改善呢!

Ocho ocho!

每年,奎托市的无国界医生营养治疗中心,诊治约4000名严重营养不良的儿童及2万3千名中度营养不良的儿童。感染,是营养不良病者致死的主要原因。奎托市营养不良问题存在已久,内战一天不终结,耕种就一天不能实现。

(2001年7月)

(作者简介:黄婷蕙医生,目前在新加坡中央医院担任外科医生,于二零零一年被无国界医生组织派往安哥拉从事人道工作)

网络编辑:谢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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