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顺(7)

咱们民谣有力量

——“民谣在路上”巡演侧记

爸爸我只有祝福你啦!好好的成长,可别生病呀!努力学习才能省掉赞助费呀!长大了工作自己挣钱花,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好哇!

——川子《郑钱花》

三十年前找工作,今天找工作。今天找着好工作,不是我的哟。

——山人乐队《三十年》

是什么刺痛了你的视线,终于站起来大声发言,嘿,看到你握紧了你的双拳。

——邵夷贝《现象2009》

民谣是台湾人给我们提供的标杆。一提到民谣男歌手,就是人文、责任;一提到民谣女歌手,就是小女人、小清新。这是错误的。好在内地现在的民谣有多种可能性。

——卢中强

我们那一代民谣与现在民谣的区别在于,我们是好时代的坏孩子,而他们觉得自己是好孩子。

——高晓松

三个男人唱的一台戏

“中国还是有一些好记者,在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今天现场就来了一位,他就是简光洲。”坐在台下的简光洲接受全场致敬,他是最早揭露毒奶粉事件的记者。

这不是一个新闻奖的颁奖现场,而是一个名为“民谣在路上”的巡回演出上海站现场的一幕。7月31日晚,几百名观众聚集上海Mao Live,他们是民谣的拥趸,熟知周云蓬、万晓利、川子、张玮玮、马条、邵夷贝、山人乐队、钟立风、张浅潜等,也熟知这些民谣歌手,用民谣唱出的社会现实。

“民谣在路上”民谣巡演是4月23日在北京开始的,集结了一批中国新民谣歌手,他们的作品与1980年代末期兴起的中国校园民谣热有很大区别,这批新民谣歌手更关注房价、弱势群体生存等社会现实。从北京,到青岛、杭州、武汉、南京、广州、深圳、成都……巡演的城市还在陆续增加中。

8月7日,巡演抵达四川,演出在距离成都九十公里的平乐古镇一棵古老的榕树下举行,搭当地旅游项目的便车,成都一站免票,招徕了巡演开始以来最多的观众: 第一天五千多人,第二天两千多人。演出的第二天,山人乐队唱到一半,天空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站在露天的观众,有几百人索性留在暴雨中,随音乐起舞、奔跑、狂欢。因为音响被大雨浇爆,最后万晓利未能上台。

这场跨全国的民谣聚会,萌芽于文学网站“榕树下”总编辑王小山、总裁张恩超和“十三月”唱片老板卢中强的一次喝酒聊天。三人是老朋友,“十三月”要推民谣,“榕树下”要进行品牌推广,他们一拍即合。

只要时间允许,三个中年人基本上全程都跟随演出团队,每场演出结束后,他们会和歌手一起去喝酒,每次都喝到凌晨三四点。

“我们那一代民谣与现在民谣的区别在于,我们那时觉得自己是好时代的坏孩子,而现在,他们觉得自己是好孩子。”高晓松在出席北京首演时对新一代民谣歌手作出这样的评价。

川子的歌词都是大白话,却“喊到你心里去”。

还以为是拉出去枪毙

广州一站的演出于7月24日在TU凸空间举行。由于演出场地在公园内,要穿过半个公园才能到达。里面有座长满树的小山,周围很安静,但是一进演出现场,喧哗的声浪和热度就迎面扑来。

现场聚集了四百多名观众,座位不够,有一百多人只能站着听。这是一台没有后台的演出,歌手唱完,走下舞台,直接到观众区旁的沙发上喝酒。演出没有节目单,歌手甚至不知道上场顺序,一切都是临时决定,现场想唱什么唱什么。

川子是巡演各站最具现场煽动力的歌手。一头长发,细眼睛,穿件黑T恤,踏双厚实登山鞋的川子,三十几度的天,几天巡演,没带任何换洗衣服,T恤晚上用水打湿了晾干白天再套上,袜子就没换过,随身行李只有一把吉他。


作者:《南方周末》编辑部 出版:上海书店出版社

他开瓶冒着白沫的啤酒擎在手里边喝边唱,兴之所至,还不时举起酒瓶向观众示意。卢中强说:“他在台上的状态永远是喝高了的那种感觉,特别有戏剧性。”

川子的吉他,是在监狱练出来的。

原名姜亚川的川子,小时候家住北京南城胡同,读不进书,却能“摆平事”,初中肄业,后来帮“兄弟”打架,赶上“严打”被重判,在监狱待了八年零八个月。进监狱时填简历,“特长”一栏,狱友有填“飞行员”、“火车司机”的,有填“吹口哨”的,会一点吉他的川子就填了“吉他”,给招进了乐队,天天弹吉他。

乐队名为复苏心灵演唱团,演唱党的歌曲,在监区老获奖,所在监狱还得到了表彰。后来监狱让他们上外面演,找一些有钱的赞助单位,比如北京轮胎厂、第二毛纺厂、首钢,“都是国家买卖”。用焊着钢筋的三十九人大轿车关老虎似的送到演出地,前面两辆警车开道,后面两辆车押送,拉着警笛,“别人还以为是拉出去枪毙的”。

这些小伙子唱起思念爹妈的改造歌真是痛哭流涕,最后监狱一看效果不错,就把他们拉到剧院、剧场卖票盈利,一年二三百场演出,天天几乎都在外边。演出人员有假定工资,一天十几块钱,但从没拿到过。出狱后,川子在广州、海南、北京等地的夜总会和酒吧辗转,唱崔健、刘文正、叶佳修的歌,也唱《心太软》。

川子左手四个手指的指尖和右手的虎口处,全是弹吉他起的硬茧。他一弹吉他就蹭蹭地使劲,琴弦似乎随时都会被拨断。2008年,川子就在深圳的马路上这样弹吉他。

他那时从北京来到深圳,白天在深南路上唱,有时也去邓小平画像底下唱,常被城管轰来轰去;晚上在本色酒吧唱三节,一节四十五分钟,八十块钱。酒吧老板提供住处: 深圳污水处理厂宿舍。宿舍墙上全是蚊子尸体和拍蚊子留下的褪色血迹,中间光秃秃的一块床板。

一天刚唱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人叫他下台:“阿川阿川,歌曲创作得非常好,能不能给我的楼盘写一首歌?”名片递过来: 幸福里售楼处经理。这个楼盘很近,川子说,幸福里我知道,房价便宜啊,“宣传单上写四千块一平方米。”早晨经过,售楼小姐递来一张单子,他扫一眼揣兜里了。经理说,单子还在吗?你好好数数——你少数了一个零。

经理要川子写一首幸福里的歌,用作楼盘宣传:“就写我们深圳发展有多快,人民生活有多好,楼盘建得有多好,物业管理有多棒,布局是多么花园式……写完我给你一把幸福里的钥匙,两居。”

川子回到宿舍,把宣传单搁在一边连夜创作,但越写越别扭: 怎么写呀?这房子确实太贵,老百姓买不起啊。“买不起”这个词就蹦出来了。歌写完了,经理带着全部手下来酒吧,四十多人,包了五桌。“阿川,唱《幸福里》。”“真的?合适吗?”“真的,唱吧。”“那我就真唱了。”川子开口了: 离幸福不远的地方,我想就是这儿了。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幸福里,四万多一平方米,我每天赚钱很努力,花钱也很小心。可是要住进这幸福里,需要三个多世纪……唱到“四万多一平方米,我买不起呀”,经理腾地一下站起来了:“停停停!”川子不理,继续。舞台很高,一脚跨不上去,经理着急地趴在舞台边上:“啊呀,我求你了,不要再唱了,不要再唱了!”别的客人齐声轰经理,川子把歌唱完了。

广州TU凸空间的舞台同样很高,足足一米。川子唱起《幸福里》的时候,全场观众起立,举过头的双手编织成了一片挥舞的丛林。“川子的很多东西,就是从心里唱出来的呐喊,也喊到你心里去。”张恩超说。

川子的《郑钱花》是巡演中最受欢迎的曲目,这首歌已经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现场则引来齐声合唱。川子有一个成都的朋友姓郑,给自己初生的女儿起了一个名字叫“郑钱花”。于是,川子写下了给“穷二代”孩子的歌——

以后全靠你自己啦!爸爸我只有祝福你啦!好好的成长,可别生病呀!努力学习才能省掉赞助费呀!长大了工作自己挣钱花,希望你能过得比我好哇!

在现场,《郑钱花》可以让观众情绪燃烧到沸点。最后一句唱毕,川子的鼓手纪伟把手头的两根鼓槌尽全力抛出,穿过人群,重重地打在观众席中。

川子说,回到北京后,他问过深圳朋友幸福里的情况,朋友说,房子已经卖完了,但房主都没拿到房产证。而郑钱花这个名字,成都那个孩子到现在还在用。“她爸说,现在这名儿这么火,不改了。”

民谣接摇滚的枪

“民谣在路上”巡演中,周云蓬算是新民谣的领军人,这位盲人歌手戴着标志性的墨镜,脖上挂串西藏高僧送的佛珠,裤脚挽至腿肚,脚上一双黑布鞋。唱到一半,他弯腰摸索着地板上自己专用的调音器调音。

周云蓬唱了《九月》、《不会说话的爱情》、《沉默如谜的呼吸》等代表作,他的《买房子卖房子》同样直击社会现实,“不管天塌地陷,还是要上班。不管洪水滔天,我要去上班。不管海枯石烂,还是要上班……”歌里还混搭了《加州旅馆》和《四小天鹅》的两段旋律。不过,广州及深圳站的演出并没有唱他那首最著名的《中国孩子》。

卢中强曾参与《同一首歌》的制作,一次王菲参加《同一首歌》在福建龙岩的演出,付费方要求电视播出时一定要有王菲,但王菲唱了《红豆》,里面的一句“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怎么都过不了关。最后,卢中强索性把歌词改成了“永吹不休”,过了。

深圳站演出当晚,每个歌手都被叮嘱不要乱说话,不要说粗口。曲目也经过考虑。最后,几个歌手们都没有唱成自己的代表曲目。邵夷贝没有唱成《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周云蓬没有唱成《中国孩子》,川子也没有唱成《郑钱花》和《幸福里》——尽管“幸福里”就在距离演出地深圳音乐厅不远的地方。

卢中强说,周云蓬的歌受众面很宽,一次一帮“道”上的兄弟听过周云蓬后曾评价:“这个‘瞎子’唱得好啊!”与川子相比,周云蓬更像是一位行吟歌手和作家。韩寒主编的《独唱团》上,发表了周云蓬的《绿皮火车》,那本是应邀写给《人民文学》的,但后来被退了稿。不过,川子和周云蓬一样有着广泛的群众基础。川子第一张专辑《今生缘》的同名歌,在很多城市的KTV点唱率很高,据说有“大哥”们一来就唱这首歌,喝高了就会搂在一起哭着唱。

四十二岁的川子,四十岁的周云蓬,都还没有自己的房子。与校园民谣时代《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的青春感伤不同,他们的歌词更多是在讲述现实的生活。

“现在的民谣,有一些很沉重的,甚至批判现实的东西。接过了摇滚音乐的某些精神。现在的摇滚还是有点自己给自己挠痒痒的感觉,社会意义还没有民谣充分。”年轻时很喜欢摇滚的王小山,现在更喜欢民谣。

巡演中,只要山人乐队一上场,全场气氛一下子就被带活了。山人乐队主唱瞿子寒、鼓手欧建云都是云南昆明人,贝斯艾勇是思茅佤族,曾在西盟乡下度过童年,民乐演奏小不点是贵州兴义人,会六十二种乐器,唱到兴头上就不分台上台下地满场飞跑。他们唱的也是自己的故事,《山人》写一个乡下人来到城市的艰辛,旋律轻快,对现实的调侃和自嘲带有云南人天生的达观,没有住处,“披着羊皮我不哆嗦,山人我自有妙计”。《三十年》则写:“三十年前找工作,今天找工作。今天找着好工作,不是我的哟。”歌里穿插着云南方言旁白,也运用了极富云南特色的弦子、大三弦等乐器。

巡演的保留节目是有些“怪异”的合唱。终场结束时,三个中年男人走上舞台压轴表演——王小山在舞台左边,张恩超在中间,卢中强在右边登场,两句对白之后,结束曲变成了三人合唱《织毛衣》。这首歌是2010年网上最火的歌曲,不知是谁从1980年代的故纸堆里挖了出来,一下子就火了。

揣着二锅头上台,未遂

“邵夷贝的成功,又让很多女孩子学起吉他开始唱民谣了。”卢中强说。2009年,邵夷贝凭借着《大龄文艺女青年之歌》在网上引起广泛关注。

此次巡演集合了各个层面的民谣歌手,60后周云蓬,70后万晓利,80后邵夷贝;校园民谣时期的叶蓓、高晓松、老狼和张行也来了。

北京站张行出场,台下有八百多观众。他的出场费很高,主办方只能象征性地表示一下。“给什么钱?不要给,这是帮朋友忙。”张行分文未取就走了。做了多年生意、广告公司快要上市的沈庆,被卢中强和张恩超撺掇着上台讲话,一上台马上就下不来了,当时就唱了《思念谁》和《青春》。舞台上搁着啤酒桶随便喝的青岛站,沈庆也去了。多年没有唱歌的他唱到兴起,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打火机,一按,啪,打着了,点燃了现场一片的打火机。还有两个五十多岁的青岛出租车司机,一人抱一把吉他上去唱刘文正的歌。他们青年时期就喜欢民谣,是最早的一批民谣爱好者。

杭州站来了六百多人,有人在演出到一半时跳上台闹事。被掐着脖子掐下去后,这人甩下一句话拂袖而去:“我马上去报案,你们唱的是什么歌!”这人指的是《中国孩子》。

深圳站的演出是在音乐厅举行的,万晓利上台前喝了两瓶酒,轮到他时,他揣了瓶二锅头一定要冲上台,被保安阻止了。万晓利“飞”着各唱了一段《陀螺》、《妈妈》和《狐狸》,唱完后在台上玩了一段试验,即兴演奏。观众没在高雅的音乐厅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分成截然不同的两帮人,一帮人拼命叫好,一帮人纷纷退场。

上海站,上海的本地吉他手周朝加入进来,用吉他弹出了跟古琴一样的声音。在周朝的吉他声中,全场观众分男声部和女声部合唱了起来……

一开始,这是一场赔本赚吆喝的买卖。“在路上”的固定人数约十六人,为节省开支,去比较近的地方都坐火车,坐飞机也尽量选红眼航班。票价都不贵,但也只有广州站略有盈余,没想到,演出结束后,聚集了五十多个人喝了一场大酒,略有的盈余又全没了。

而随着“民谣在路上”在全国更多城市进行的巡演,民谣的影响力不断扩大,到深圳站时,“民谣在路上”已经找到了六个愿意合作的商家。到成都时,卢中强已经接到了全国二十场的邀约。加上“十三月”将推出的民谣歌手小剧场音乐话剧,明年演出会达到一百到一百二十场,民谣已经可以盈利了。

也是在明年,“民谣在路上”会向商家定制一顶能容纳四百多人的巨大帐篷,音响灯光内置好,可以上网。到时开一辆演出车,装着帐篷,到全国各地做二十个城市四十个公园的低碳帐篷演出。只要找到一个空旷的广场、一个公园,东西一卸,马上就能即兴演出,大家都可以骑着自行车来听民谣。

7月25日早上九点多,“民谣在路上”一行在广州演出结束后,一醉到天亮,他们上了一辆大巴,周云蓬安静地坐在驾驶座位后,川子倒卧,腿蹬在车窗上,山人乐队主唱瞿子寒歪斜在后排,一把吉他搁在过道里。大巴车晃晃悠悠开在广深公路上,天气炎热,明晃晃的阳光穿过云层和窗帘缝隙,投在靠窗的人脸上——几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车厢里只剩引擎声……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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