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首部自然类商业纪录片:用钱讲故事的故事

从国家林业局的“命题作文”拍成中国第一部自然类商业纪录片,就像一粒种子能长成一棵大树一样,需要运气

中国第一部自然类商业纪录片《森林之歌》即将播出,该片模仿对象是BBC等国外自然类纪录片——用猴子讲哈姆雷特的故事,或用老虎讲李尔王的故事

 

 

北京时间10月26日,海南长臂猿进入“世界上最濒危的25种灵长类物种”最新名录  肖诗白/图

 

 

剧组从一位专家处得知,胡杨泪的盐碱度和人的眼泪几乎完全相同  图片由剧组提供

 

 

 

几个剧组不约而同地把目光从大型野生动物转向了瓢虫、蝴蝶等小动物  图片由剧组提供


    如果一切顺利,11集纪录片《森林之歌》将于11月19日在央视1套10∶30开播。历时近4年,从国家林业局的“命题作文”拍成中国第一部自然类商业纪录片,就像一粒种子能长成一棵大树一样,需要运气。


让两棵树谈恋爱
    2003年下半年的一天,在新疆塔里木油田电视台工作的孟晓程、李晓冬夫妇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央视科教频道的工作人员打过来的,说国家林业局想做一个关于中国林业发展的专题片《森林之歌》,问他们是否愿意加入。
    这对夫妇都是北京广播学院的毕业生,1990年塔里木油田大会战之后,孟晓程奉命去拍摄报道。沙漠里植物少,越走越荒凉,再走就什么都没有了,一觉醒来,却发现远方有些小黑点:“走近了看,是胡杨。当时是春天,树还没发芽,远远一看都像死的。当时就想:怎么这里还有树?”夫妇俩从此有事没事就往胡杨林里跑,并称之为“朝圣”。
    有机会拿着经费去拍胡杨,无疑是好事。2004年夏,孟晓程和其他几位拍过林业宣传片的地方台导演被央视找去听了一周课。讲课的是两个“老外”,迈克·史达明(MichelStedman) 和 彼 得·海 顿(PeterHyton),他们来自南半球最大的自然类纪录片制作公司——新西兰自然历史公司。因为央视的有关领导也有了新想法:林业局、财政部拨出1000万元人民币,虽然比不得BBC拍摄《地球脉动》的1700万英镑,但对于中国的纪录片来说已是一大笔钱,何不利用这个机会,拍一直想拍却拍不起的商业类自然纪录片?
    一直在央视倡导商业纪录片的资深制片人陈晓卿被邀请加入。他请来了新西兰自然历史公司:“他们财力不是最雄厚的,但获奖特别多。”
    相较设备,新西兰来的老外更强调脚本:你是用猴子讲一个哈姆雷特的故事,还是用老虎讲一个李尔王的故事?比起花多少钱,老外更强调的是怎么花钱:每天都要跟制片经理沟通,是否超支;必须定期跟总导演一起看素材带,检讨拍摄进展。
    下面的导演们直嘀咕:老外太幼稚了,猴子怎么可能如你的意,演一出莎士比亚?再听说这个拍摄将进行一到两年,导演们更坐不住了。一周下来,7个参加培训的导演只剩下一个,就是孟晓程。“试试看吧。”孟晓程平淡地说,心里的主意却是坚定的。1998年,他曾和李晓冬拿出6万元积蓄,想做一个关于胡杨以及生活在胡杨树边的新疆人的纪录片。带着朋友免费借用的拍摄设备,两人在沙漠里住了10个月,钱花完了,跟老乡培养出了感情,片子却未见形状。“老外”的课让这对夫妇听出了门道。
    陈晓卿的剧组重新招兵买马,组建了8个导演、6个摄像的团队,每个导演负责一片原始森林林区:秦岭保护区、长白山红松针叶林、新疆胡杨林、藏东南高山林地、海南热带雨林、云贵高原山地森林、武夷山竹林、海上红树林。大漠胡杨林非李晓冬夫妇莫属。
    开工第一件事是写脚本。总导演陈晓卿念念不忘老外的口头禅:“一定要讲故事。”秦岭组从众多保护动物里挑选出一群金丝猴做主角。剧组从长期从事金丝猴观测研究的动物学家李保国处得到“线报”:这群猴子正面临王位更迭,老猴王的“小妾”还怀了身孕,好戏即将上演:打斗、亲情、爱情兼具,一出好莱坞大片。
    李晓冬导演、孟晓程摄像的一组就没这么幸运了。《森林之歌》开拍前,李晓冬夫妇一直在观察一家黑鹳。但2005年春天,载着游客的小火车从树前轰隆隆开过,再去时,只见到一座空巢。
    李晓冬只得将故事主角锁定在胡杨,至少它不会被吓跑。“一般我们把树当植物说,老外将它作为生命个体,一分钟要有一个小段子。”外教的教诲让李晓冬绞尽脑汁:胡杨树的生活环境有两种,一是绿洲边缘,一是沙漠。一棵树只能代表一个环境,怎么才能展现全貌?李晓冬灵机一动:在绿洲上选一棵胡杨,在沙漠里选一棵胡杨,讲他们的爱情故事!
    得到的是当头棒喝:“伪科学”。再改,改到第五遍——绿洲边缘一棵“独臂”雄胡杨和周边的人与动物,沙漠深处等待风沙刮来雄树的花粉的雌树……不过爱情童话已经被淡化。陈晓卿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差不多了。”时间已是2005年年中,必须开拍了。

 

蝴蝶死得要像英雄
    出发前,李晓冬和“同学们”又迎来两位外教——美国国家地理频道的资深摄影师尼尔·耐汀(Neil Retting)和罗伯特·普尔(Rorbert Poole)。这次专讲野外经验,连见多识广的陈晓卿也听得目瞪口呆。
    65岁的尼尔拍了几十年森林,受邀来讲课的时候,他正在给美国公共广播电视台(PBC)拍密西西比河故事。教室外面的小树林,近20米高的树,尼尔噌噌就徒手爬了上去,一干年轻人只能在下面仰望。
    罗伯特年轻许多,从小在非洲长大。他17岁考了直升机的驾照,从为美国国家地理的摄影师开直升机到自己拍摄,拍过非洲草原很多的动物故事。他给大家看一段片子,镜头沿着海平面平移,丝毫不抖。谁都想不到,他只是用一大块泡沫塑料板,把摄像机用大力胶固定在板上,用绳子拖着在沙滩上缓缓行进。孟晓程恍然大悟:“中国做电视的,有工具拜物教心理,其实很多东西有小办法不用花大钱也能做。”
    2005年7月,剧组正式开拍。组组都备着钢索、滑轮,拖着泡沫塑料板。经费还没有完全到位,剧组用不起高清摄像机,连微距镜头也只能租到一个。新西兰自然历史公司的人帮陈晓卿一起算了一笔账:扣除前期准备、后期制作,8个组每组最多拍摄100个工作日。
    结果所有组都至少拍了150天。李晓冬夫妇不是第一组开拍的,在他们前面,长白山组已经被陈晓卿狠狠批评了一顿。因为这组的脚本写的是红松种子的成长故事,结果小组在长白山拍了一个月,拍的全都是重重铁丝网里的东北虎。陈晓卿气得摔了带子。但等到李晓冬这组到了新疆时,还是看到什么都觉得美,忍不住都想拍。陈晓卿隔两三天给他们打一次电话询问进展,还是不放心,派了制片主任去新疆“督战”。
    制片主任到现场时,孟晓程已经为拍黑鹳守候了十几天。这几年黑鹳已经越来越少,他们在沙漠里找了个遍,只找到两三窝。前两窝很快被人的动静吓跑了,他们只好选了另一对正在孵蛋的黑鹳,心想父母总不会丢下孩子跑吧。外教尼尔教过他们,拍摄鸟类时要有耐心,要用一周甚至更多时间,把掩体渐渐靠近。拍摄的截止日迫在眉睫,孟晓程心急,连夜就在鸟巢十几米外搭上了掩体。第二天两只大鸟就被吓走了,第三天,四只小鸟已经破壳,孟晓程想多守一天,期待能拍到鸟的一家。但是制片主任已经不能容忍:“这样拍下去遥遥无期,我现在就可以取消对鸟的拍摄。”
    摄制组开拔了,大黑鹳却还没有回来。孟晓程夫妇抱走了两只小鸟,放在库尔勒的老乡家中寄养,这是他们最后一丝拍摄希望。两个月后,他们再次回到这棵胡杨树下,大鸟和另两只小鸟都已不见踪影。
    郁闷,不过再听听其他组的经历,就知道郁闷是常态。雨林组本来兴冲冲奔着濒危动物海南长臂猿去的。去到霸王岭才知道,整个林区才12只长臂猿,而且机警之极。剧组在接连不断的暴雨里守候了近10天,只拍到树上一晃而过的一个背影。
    孟晓程说拍森林“是个上瘾的过程”。他第一次用绳索悬挂着自己拍树木,第一次坐三角翼模拟鸟眼拍摄,第一次在沙漠里搭起三层近5米高的脚手架拍鸟巢,第一次用微距镜头拍虫子破茧而出……中国的大型野生动物本来就稀少,还非常警觉,好几个剧组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转向了小动物、小昆虫。孟晓程拍了段尺蠖在月夜羽化成蛾。雨林组拍到了黄猄蚁大战胡蜂。竹林组把碧凤蝶抓进试验箱,拍出“梁山伯”一生追求一个新婚之夜就死去的凄美画面。死去那一刻,陈晓卿还特别挑剔,要蝴蝶一定要像英雄一样倒下,剧组只好找了个蝴蝶标本,一遍遍拍它落下。


 

会花钱,不会找钱
    进入2007年,各路人马纷纷进入后期制作。投资至今还没完全到位,但支出也没超出预算。陈晓卿在办公室附近租了一套四室两厅的房子,把剧组8个导演都关在里面,吃住工作一体化,号称“森林集中营”。
    都是经历了两年多拍摄还坚持下来的人,都是对拍森林上了瘾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孟晓程的下眼睑已经被沙子磨出了一层膜,因为他拍的是世界上最细的沙子——塔克拉玛干沙漠的沙子。被虫子咬得包叠包的朱乐贤一看就是从雨林回来的,他见到一棵海南黄花梨整个被人用铁丝裹起来,怕别人盗伐,惟有一个枝桠没包住,还真就被人砍掉了。一身熊味的李文举则是长白山组的,他无奈地说起林子里的黑熊缩短了冬眠时间,警惕着人的进攻。想去河里冬眠的林蛙也被人为竖在河道边的塑料布挡了去路,成为盘中餐。
    落实到后期制作,还是陈晓卿那句话:“一定要讲故事。”李晓冬又开始发愁了。拍摄过程中,她和孟晓程已有分歧。孟晓程强调外教的说法,想多拍点激烈的画面;李晓冬则坚持自己的想法,胡杨林本来就是安静的,就要呈现它静穆的面貌。等到编片子,李晓冬不得不承认还是孟晓程对。因为他们不是在拍自己的纪录片,而是要做一套商业纪录片。
    她编了一版没有解说词的,让陈晓卿和新西兰自然历史公司的人看。老外问:“你这片子是讲什么的?”李晓冬答:“胡杨的故事。”老外看了一会儿,只见镜头里出现了胡杨林附近居民的生活场景,问:“你讲的是不是胡杨对人的重要性?”李晓冬才发现,自己的故事分叉了。
    补课。李晓冬找来国家地理、探索频道等纪录片反复看,看别人怎么开头就设一个“钩子”,后面怎么起承转合。三次大改,把人的部分删到最少,故事集中到胡杨身上,陈晓卿将这一集总结为:“一个煎熬的故事,就讲胡杨树在那么恶劣的环境里,总是那么倒霉,如何生存下来。”
    最后出来的片子,胡杨林仍是8片林区里最安静的。陈晓卿没再苛求,他知道,他所执行的商业化制作并不一定能拍出最好的纪录片。在故事与技巧之外,还有情怀。
    秦岭组拍到了精彩的金丝猴王位更迭故事,新猴王赶走老猴王不久,导演观察到女主人公——老猴王的“小妾”不愿意跟新猴王亲近,他本想把结尾放在这里:一位可立牌坊的烈女。没想到一直强调把动植物拟人化的陈晓卿却不以为然,让导演再去了解情况。几个月后,春天来了,猴子的发情期到了,母猴子跟新猴王也就好上了,虽然老猴王的身影还在另一边山上徘徊。“我们不能用泛人类的情感来关照它。就算关照,‘节妇烈女’也太没情怀了。”陈晓卿笑说。
    解说词也需要调整。文风幽默的出版人张立宪做起了文字统筹,删繁就简。被他删去的反复出现的语句,一句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另一句是“高山深谷阻止了人类的进入,这里的森林得以保持原始的面貌”。
    终于今年7月通过审查。全部11集,每集52分钟。其中自然篇9集,包括8集关于8个林区的故事和1集总论,再加两集政论篇——“如果单纯让观众满意,我们会做得更加灵动一些,但是功能性可能就完成不了。所以我们从一开始就是带有中国特色。”自然篇总导演陈晓卿说。
    原定9月开播,一拖再拖。这期间,海外版权倒是卖出一些。“我们还是在学步,应该是小学毕业,积累了宝贵的经验。”陈晓卿说。但是当“森林集中营”的成员问陈晓卿何时再有机会这样去拍自然时,他只能笑,无法回答。“森林集中营”已经人去屋空,各复旧职,除了孟晓程和李晓冬。他们因为在外拍片太久,已被原单位解聘。两人在北京租了个房子,李晓冬要把原本做了一半的片子做完,片名叫《最后的胡杨》。下一步,两人还是要回新疆,把1998年没拍成的纪录片拍完,孟晓程还想再拍一种只有塔克拉玛干沙漠才有的鸟,叫“白尾地鸦”。他们已经学到了如何花钱,但还不知道去哪里找钱。

 

 

■小链接
    最早的自然纪录片拍摄于1950年代,大规模、产业化制作自然类纪录片则始于英国BBC在1970年代成立的专门制作自然和野生动物节目的部门——自然历史部。这个部门在BBC的纪录片部门里被称为“蓝筹部”,相当于赌场里最贵的筹码,因为他们总能拿到大笔的预算,也常常能在世界各地卖出好价钱,包括中国。
    中国的电视观众这二十几年来看到的自然纪录片,大多数都是购买外国片子编辑加工而成。《森林之歌》对于拍摄者和拍摄对象都是第一次:从没拍过这种纪录片的导演,从没被这么深入拍过的中国原始森林。
    从1981年开播的《动物世界》开始,中国观众看的自然类纪录片并不少。《探索·发现》的动物类片子比平时的片子收视率高3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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