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经济坐标(10)

涉案168亿的湖南吉首特大非法集资案陆续开庭,地产商与当地官员相互勾结的真相渐次露出水面,前者集巨资、牟暴利,后者获巨额财政、GDP与个人私利。

这场危险游戏的一个重要主角,是当地前首富金孟贤。帮助这个曾经的建筑工把整个城市带入集体癫狂的,是僻远贫困之地膨胀的欲望、落后的金融生态和无规则的市场。

湘西首富与狂热吉首:谁逼疯了谁?

涉案168亿的湖南吉首特大非法集资案陆续开庭,地产商与当地官员相互勾结的真相渐次露出水面,前者集巨资、牟暴利,后者获巨额财政、GDP与个人私利。

这场危险游戏的一个重要主角,是当地前首富金孟贤。帮助这个曾经的建筑工把整个城市带入集体癫狂的,是僻远贫困之地膨胀的欲望、落后的金融生态和无规则的市场。

2010年1月27日,湖南郴州市中级人民法院4楼审判厅,庭审一直持续到深夜11点。

从上午9点起,“吉首非法集资第一案”在此开庭。2008年,那场全城参与疯狂集资的大案曾震动朝野,涉及本金总额达168余亿元、集资群众6.2万余人——要知道,按当地政府网站的统计,即使连带乡镇一起算,吉首全市人口一共才28.9万人,以每户3人计,相当于90%的家庭都参与其中。

湖南省公安厅副厅长胡旭曦表示:“该案涉及时间之长、范围之广、涉及企业之多、金额之大、人数之众、引发的后果之严重,1949年以来所罕见。”目前,湖南全省多地法院都在审理吉首涉案公司的案子,此次郴州庭审的是其中涉案金额最大的一家公司,湘西荣昌建设集团责任公司(下称“荣昌公司”)。8名犯罪嫌疑人涉嫌集资诈骗和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该公司集资金额高达37.79亿元。“这里所有人都把钱投到荣昌去的。”《南方周末》记者随意走访的当地人如此描述这家公司和这个城市的关系。

荣昌如何开始集资,如何玩转这个游戏,并将整个城市带入癫狂?

“湘西首富”前传

这个偏居湖南湘西的民营企业制定了庞大的发展计划:以矿业、生物高科、房地产开发为“纲”,酒店、建安、纸业、物贸、教育、旅游为“目”的新型产业结构“我曾经是州市两级的人大常委。”当公诉人举证金孟贤曾经是“两级人大代表”的身份时,他主动更正说是“常委”。

以前,金孟贤头上的光环耀眼:案发时,他头顶着湖南省政协委员,以及“湖南省工商界百位诚信人物”、“湘西州优秀民营企业家”等荣誉;其创立的荣昌公司更曾获得国家、省、州、市四级行政区划的多次表彰,荣誉称号有上百个。

而庭审当日的金孟贤,身穿囚衣,背后被贴上为“1”的编码——他在8名被告人中第一个出庭单独受审。

自始至终,48岁的金孟贤都以浓重的湖南邵阳方言作答。大部分时间里神情自若,语气稳重。当坐下来听审时,金孟贤一直晃动着双腿,偶尔回过头看一眼身后旁听席上的亲属。二十年前的1990年,农家子弟金孟贤从家乡湖南邵东来到了湘西吉首,干起了建筑业的老本行。1993年,金孟贤建成了在吉首第一个自己承包的工程项目——吉首大学凤凰楼。从此他与吉首大学结缘,逐渐承担了在多个校区大兴土木的吉大很多工程建设项目。

到了2000年6月,金孟贤出资500万元,与吉首大学注册成立荣昌公司,主要从事工程承建、房地产开发。不过,吉首大学未实际出资,系挂名股东,不参与分红及公司管理,而是将学校工程交荣昌公司承包,然后收取一定的“管理费”。直到2006年9月,吉首大学才退出荣昌公司。

承接吉首大学的校园建设,让金孟贤完成了个人资本的原始积累。

到2000年前后,吉首市提出“开发乾州新区,再造一个吉首”,启动经济开发区建设。金孟贤遂找到了更大的舞台,投身于吉首房地产业开发,甚至走得更远。

荣昌的宣传资料是如此介绍的:从2002年起,荣昌集团确立了以矿业、生物高科、房地产开发为“纲”,酒店、建安、纸业、物贸、教育、旅游为“目”的新型产业结构。

于是,从2002年到2007年,荣昌有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经营运作:承建了吉首市政大楼、影视大厦、教师花园等分别价值数千万的工程;投资创办了物资贸易公司、纸业公司、生物肥料厂和一所实验学校,还收购了吉首旅行社;此外,“走出湘西”去湖北来凤开发商业广场,到贵州松桃投资矿业,并且在贵州铜仁创办中学……2007年,这个民营集团已拥有8个子公司、2个分公司、2所学校、1个经济合作投资协会、1个艺术团。荣昌已成为吉首最大的房地产公司,其掌门人金孟贤也实现了从包工头,到地产大佬,再到明星企业家的身份转变。2007年,《长沙晚报》独家发布的由“湖南富豪网”排出的富豪榜上,金孟贤以6.5亿身家被排为湘西首富。

盖房子盖成股东

仅此三个工程,荣昌公司就被拖欠工程款超过5000万——吉首全市2009年全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3.75亿。

但是,当金孟贤加入到开发吉首的热潮中时,却发现盛宴背后其实也有许多难言的辛酸。2003年,荣昌公司中标建设吉首市政大楼工程,而在2004年完工后,3000万工程款(占总工程款的一半)“因故延付”,最后以乾州兔儿坡280余亩地抵扣工程款。2003—2004年,荣昌公司承建吉首标志性建筑之一影视大厦,尽管由湘西州广播电视局投资近亿元,但工程款又因故延期支付,最后双方协商以股份转让形式解决,建设单位荣昌公司盖房子盖成了股东。2005年,吉首教育局规划建设“国际实验学校”,荣昌公司2000多万建设资金又被拖欠,依样画葫芦被“以股抵债”,成为了学校股东。

仅此三项,荣昌公司就被拖欠工程款超过5000万——吉首全市2009年全年的财政收入也不过3.75亿。

由于土地转让受限,变现困难,“以地抵债”并不能马上缓解荣昌的资金饥渴;而由于项目处于投入期,未能马上盈利,“以股抵债”同样让荣昌捉襟见肘。

找钱的路子

按道理,“明星公司”荣昌集团应该是银行争相放贷的宠儿,但是湘西恶劣的金融生态环境却告诉荣昌此路不通。

这边厢要花钱扩张,那边厢不能马上拿到真金白银,这样一来,金孟贤就必须琢磨“找钱”的路子。

按道理,“明星公司”荣昌集团应该是银行争相放贷的宠儿,但是湘西恶劣的金融生态环境却告诉荣昌此路不通。

根据中国人民银行湘西州中心支行公布的《2009年上半年湘西州金融形势分析》,由于不良贷款居高不下,2002年以来,湘西州工行的公司业务一直遭遇停牌处罚,只收不贷;而且当地社会诚信意识较差,少数企业特别是少数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和公职人员恶意逃废银行债务。据统计,2008年年末,全州机关事业单位和公职人员逾期贷款高达7.1亿元。

金融机构们于是纷纷将湘西地区列为高风险放贷区,将贷款审批权限上收;同时,银行实行严格的问责制——截至2008年年末,全州金融机构共有1244人受到问责处罚,导致信贷人员不敢放贷。

银行的门被堵上了,金孟贤转向求助老百姓和内部职工:

根据起诉书的记载,从2002年11月起,由于荣昌公司在承建工程中资金紧张,金孟贤未经有关金融主管部门批准,擅自决定以开发吉首大学张家界校区、教师花园、裕隆山庄中高档住宅小区等项目的名义,以1%、2%不等的月息,采取与集资户签订项目投资入股(分红)协议并出具收款收据、借据凭证的形式面向社会公开集资。

除了集资,荣昌其实还希望搭上“借壳上市”的顺风车,去资本市场找钱。2003年10月,吉首大学收购控股上市公司ST吉轻工(000546)后,将荣昌旗下一个子公司湘西乾城当时的重要资产“教师花园”注入ST吉轻工。

由于ST吉轻工一直没有扭亏脱帽,再融资无法启动。而且,随着吉首大学在2004年底退出ST吉轻工,荣昌公司想从股市融资拯救乾城的梦想也就破灭。

也就在2004年12月,荣昌公司成立了专门负责集资工作的招商引资部,金孟贤亲自担任招商引资工作领导小组的组长,将全部的希望押到了集资一途。

击鼓传花的资金游戏

飞涨的房价为荣昌向当地人付出高息提供支撑,而赚了钱的人又开始消费更多的房子,击鼓传花的游戏开始了,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这时候,吉首的旧城改造运动如火如荼,房价持续攀升。

在财富诱惑之下,建设项目大量上马,资金的渴求日益迫切。

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出现在湘西的民间集资,2002年前后起在当地开始盛行,数十家公司都采取这种方式来缓解资金饥渴。

2005年,荣昌公司迎来了集资“全面开花”的一年。除了招商引资部,荣昌的财务部也以“开发松桃金源矿业”项目名义开始圈钱;荣昌公司的子公司湘西州影视中心因装修缺少资金,打着“影视大厦一期工程、二期工程”的旗号启动民间融资;湘西乾城保靖分公司则以“开发保靖建材工艺园区项目”的名义面向社会进行集资。

其实,有些项目并不像荣昌所说的那么赚钱,比如“教师花园”项目。

这一项目曾让金孟贤颇为头疼。据2003年《21世纪经济报道》的报道,该项目是荣昌公司与吉首市教育局合作开发,由后者买断整个516户住房中的500套,所以这个造价3000多万的非商品房项目利润注定单薄。

这一点被后来的财务数据所证明:由于教师花园是荣昌旗下子公司湘西乾城房地产公司的主要资产,而根据2003年财报,资产规模近9000万的湘西乾城,净利润是121.88万元,一年后,乾城资产规模达到1.07亿元,但净利润也仅为134万元。可见这的确不是一个赚钱的项目。

即使是在盈利前景如此不乐观的情况下,2003年4月,金孟贤在公司员工大会上宣布:采取向内部员工以月息1.2%、存期一年的方式进行集资。

与此同时,由于参与的公司越来越多,竞争激烈,整个吉首地区集资的月息利率持续上升。例如,2005年底,荣昌以开发“裕隆山庄”为名义向社会集资,月息从1.5%升至2%,再升到10%,每次的利息调整都是金孟贤参照吉首地区其他非法集资企业同期的利率来确定的。“开发松桃金源矿业”项目集资利率最高还达到月息20%——那意味着,投入1万元,每月就能赚2000元。

支撑这种不计代价的集资的,是房地产价格快速攀升,足以覆盖高息集资带来的成本压力。

据吉首市房产局统计数据,自2004年来,吉首市商业住宅均价平均每年上涨250元/平方米,平均涨幅在20%以上;到2008年,新建商业住宅均价接近1600元/平方米,为该市城镇居民月均收入的2倍。

而且,集资户获得高额利息收入后,会花钱买房子,刺激商品房的消费,形成需求和房价两旺的“循环”。

为了招揽到更多的集资,荣昌和其他公司都对能拉来资金的人给予了高额奖励:比如2005年1月至2月,荣昌公司规定,若拉来资金存一年,每万元奖励200元,后来的时间中,这一奖励金额不断降低,一直到30元。

即使如此,仅仅奖励就是一批庞大得惊人的数目——湘西州党委机关报《团结报》援引公安侦查结果表明,仅此一项,荣昌一共支出1.88亿元。

救火、暗号与挡不住的诱惑

当时吉首广泛流传着一副对联:借新债,还旧债,债债连环;拆东墙,补西墙,墙墙洞穿。横批:死路一条。可是,人们还是挡不住集资的诱惑。

当民间集资利率的升幅超过房价,尤其超过企业的利润率时,集资就变成了“资金链条游戏”。

毕竟,企业年利润率120%,才能维持10%月息支出的平衡;240%的利润率才能维持20%的月息支出。而这样的利润率要求,对绝大多数的企业都是天文数字。

尤其是随着原材料和能源价格节节攀升,各民营房地产企业更是经营困难,金融危机之后更是越来越走入一个死胡同——他们不得不不断抬高集资利息来吸纳资金,根本顾不上日常经营。荣昌公司将收到的集资资金汇总,除了由招商引资部按期还本付息外,还设立了专门银行账户,由金孟贤统一管理调配,腾挪资金“救火”以保证链条不会断裂。

另一方面,激烈的市场竞争使得荣昌不得不紧盯行情,随时调高利率。

他们发明了具有“荣昌特色”的集资“暗号”:在给集资户开具借条和投资回报卡时,金孟贤吩咐以符号的形式来载明利息,例如“+”代表的是月息5%,“★”代表的是6%,“A”代表的则是7%,而“B”是8%,既可以增加集资户之间的信息不对称,又能在一旦事发时可以减少证据追查。

当时,在吉首广泛流传着一副对联:借新债,还旧债,债债连环;拆东墙,补西墙,墙墙洞穿。横批:死路一条。

可是这时候吉首已经陷入了全城的集资疯狂。

为了让老百姓更为相信自己,许多企业不仅给出了高额回报的诱饵,还将政府与官员拉了进来。湘西州委机关报《团结报》后来刊文说:“他们邀请当地领导参加企业的奠基、庆典等活动,或邀请其前来视察、调研,让少数领导干部充当起非法集资的‘活道具’”。

大量的官员也有意地参与了这场游戏。现已查实有15名处级以上干部存在不同程度的违纪问题,其中厅级干部3人。

参与集资的民众更是多达34万,远超过吉首全市的总人口数目。

对他们来说,集资是个挡不住的诱惑:当集资到期了,企业足额还本付息,但同时又说,下一期的利息会更高。于是,集资户们就又把钱投了进去。“这就意味着大部分集资户反正不取钱回来,企业就集新资还旧资,甚至新资旧资继续滚动。”一位湖南省领导在一次会议上说。

以2008年5月为例,荣昌公司共集资1.5亿元,其中5000多万元用于支付当月集资群众的利息,余下的2/3也不能用于经营活动,因为面临着下一个月更巨额的还本付息。又例如,同被查处的新世纪锰业公司,在2006年年底到2008年8月,涉嫌集资诈骗的5.5亿多元中,仅有6000多万元用于经营活动,而且几乎没有实现盈利,其余大部分用于“拆东补西”还本付息。

到了2008年8月份,荣昌公司的资金流转已经非常困难。金孟贤在庭审时承认:“此时,我的心里非常清楚,公司自爆就在眼前,但这时已经没有退路了,能多撑一天算一天。”

尾声

1月27日,审判厅内,旁听席座位稀稀拉拉地坐了不满1/4,而且大部分是被告人的亲属。

当年8月底,吉首福大房地产公司无法按期兑现付息,引发全城震荡。荣昌公司资金链断裂,金孟贤于当年10月3日被抓获归案。2010年1月,吉首非法集资案爆发的15个月后,由湖南省公检法、纪检监察机关组织18个专案组,完成了这起系列集资案清理、追缴、清偿清退和侦查工作,将90名犯罪嫌疑人移送起诉。

至案发时,荣昌仍有集资本金18.77亿元无法归还。公司集资款除用于偿还集资本金19.02亿元、支付利息及奖励12.02亿元外,余下6.75亿元用于荣昌公司注册分、子公司及项目投资,另尚有1866.4万元集资款去向不明。

当《南方周末》记者来到荣昌公司位于吉首大学外墙的旧址时,已看不出任何荣昌的痕迹,三个铁闸门都没拉紧关好,分别留下参差不齐的缝,似乎关门的人走得很匆忙。

而裕隆世纪山庄至今停工未启。那是金孟贤2005年雄心勃勃要盖的“湘西州最好的楼盘”,并请来湘西籍著名书画家黄永玉为之题词。

非法集资留给这个城市的记忆,只有多处可见的烂尾楼。而人们已经对金孟贤的命运和荣昌的判决结果丝毫不感兴趣:

1月27日,审判厅内,旁听席座位稀稀拉拉地坐了不满1/4,而且大部分是被告人的亲属。

一位当地人告诉记者:“其实不怪荣昌,只怪金融危机。”晚上11点,庭审结束,没有宣判。

(原载于《南方周末》2010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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