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踪华裔风云人物

张克荣怔忡片刻,“这就是人啊。不这样做,你怎么证实自己活着?就像我一朋友说的,谈恋爱就是犯贱,既然要犯,就要好好地犯。”

 一个20岁的小女孩,被20万人联名反对,这是不可想象的压力。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

图 姜晓明



    北京SOHU现代城30层,“华人纵横天下”工作室。
    张克荣身着他长年不变的黑衣,沉静地坐在那儿,淡淡地吞云吐雾,淡淡地笑。
    腕上的佛珠,圆溜溜,琥珀色,一颗、两颗、三颗……反正,不是108颗。
    “108”——是他制作纪录片《华人纵横天下》时所确定的采访人数。“起初打算拍100个。朋友说太满了,我也不喜欢,就定下了这个目标。”
    他的声音轻细,说到末尾,居然嚅嚅的,有些腼腆,不由得让人想起美国著名记者迈克·华莱士对他以及《华人纵横天下》的评价:
    当我了解这个庞大的项目只是由一个人来完成的时候,这完全超乎了我理性知觉的空间。诚如作者所表露的,生命在他是一场真实与幻想、浮面与内里潜藏的神秘不断交织的过程。这也使得他的作品产生了独特惊人的心灵撞击效果,他清楚地呈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具才华、最具挑战性的人物的所言所思,他们的表象与真实。
    “又拍了几个人,凌晨刚从美国飞回。现在,我一共拍了90多人了。”他还没从长途跋涉中恢复过来,眼睑低垂,神思恍惚。
    说起节目在海内外电视台播出的状况,他立刻清醒了。“第一辑在120个台播放,第二辑在60个台播放,在台湾光播放权就卖了100多万……咳,总算是把前几年的借债还清了,剩下的利润又要投入到接下来的拍片与后期制作中。”有人建议他突破“108”,接着拍下去,他摇摇头,“不拍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我要去拍点别的东西。”
    信佛后,张克荣对好多事都看淡了,“天下本无事,不要没事找事。”
    可是,这7年拍片历程中的梦想与挣扎,又何尝不是自己找事?
    他怔忡片刻,“这就是人啊。不这样做,你怎么证实自己活着?就像我一朋友说的,谈恋爱就是犯贱,既然要犯,就要好好地犯。”
    说完,笑了。


 跟踪纽约警察局前副局长莫虎
    2000年,张克荣辞别新闻评论部《东方时空》编导之职,离开中央电视台。当时他刚刚参加完名为《记忆》的大型人物纪录片的制作。那条早已熟谙的轨迹,那片“看到顶的天花板”,让他觉得,“我的年龄还没有让我到了可以不求变化、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的程度。”
    他无法忍受事业失去挑战性。
    拍《记忆》期间,张克荣就在酝酿着要拍一部反映华人在国外的片子。中国和南非建交时,他曾去非洲拍片,在当地发现了很多有意思的华人。后来去哈佛大学拍一个系列片,其中一位华人教授过去是赤脚医生,现在却登上了哈佛的讲堂。拍片过程中,张克荣发现很多海外华人的故事很精彩,都没有人报道过。他收集了大量资料,拟出一份长长的采访名单。领导不同意,同事说不可能,理由很简单:找人难,找人投资更难,收回投资难上加难。
    “靠着大树,自己是很难成为大树的。”最终,他选择了辞职。
    “离开就是为了求变化,因为在那里,我已经看到自己10年以后的样子,我不能忍受。稳定会让人产生惰性,往回缩,目光呆滞,这对我来说是特别惨的,比骑车被撞死了还要惨。”
    回想当初投身事业的决绝与踌躇满志,张克荣嘿嘿一笑,“那可真是无知者无畏。”
    “起初,在南非的一个朋友说要投资1000万,先提供了国贸一间空房给我做办公室。”
    2000年3月,“华人纵横天下”工作室成立。一年快过去了,朋友的钱还没有打到账上。张克荣只得从国贸搬出来,还把自己亚运村的一处物业卖了。“没办法,已经约好去拍美国纽约警察局前副局长莫虎了,总不能不去吧?”
    谈到莫虎,张克荣一直说没拍好,原因是两人太熟了。“他来北京我请他喝茶,我到纽约他请我喝酒。”
    “人的第一印象太重要了。太熟,反而会模糊一片。”
    他和摄影师跟随莫虎足足拍了9小时。
    阴郁的天色,寒冷的码头,凄厉的风,这是9岁的莫虎对刚刚踏足的纽约的记忆……
    风把他们兄弟几个吹得直打抖,一个警察看见了,把他们叫进了办公室……若干年后,当上审判庭庭长的莫虎在一个犯案的老警察那里,隐隐寻到了儿时脑海里的面孔。于是,他轻判了这名警察。“他本来也不该重判的。”莫虎微微辩解。
    “莫虎的心里一直保持着对中国式情义的崇敬。”画外音徐徐道来。
    刚到美国,莫虎一句英语不会。
    在学校,一个坐在我前排的爱尔兰白人小孩老是看我不顺眼,老是惹我,他个比我高,比我壮,我根本不可能打过他的。一天,他把我的外套狠狠地扔在地上,这下我生气了,因为那件衣服是我妈妈用手洗的,我家没有洗衣机。我打了他。
    在校长室里,我静静等候校长问话,他问我为什么打架,我说我妈妈那么辛苦洗的衣服,他不可以这样,我不能原谅他。校长听了,哈哈大笑,说打得好,不过下次有事,要先告诉他。
    “如果今天你要我低头。除非,我真的认为应该低头,我才肯低头。否则,我就是死也不肯低头。”年近六旬的莫虎对着镜头,目光灼灼。
    “他真的很拧。”张克荣说起一段细节:莫虎第一天做就职报告时,“台下坐着800多名警察,知道他来了,他们纷纷起立。不过,有3名警员没有站起来。他退到门口,要求重来。等到那3个人站起时,他走上台,命令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退出会场。”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会怎样惩罚他们。”镜头前的莫虎,不怒自威。
    然而,如此刚强的汉子,和妻子一起看了张克荣编完的片子后,双双落泪,那是2001年的8月。


 

一个20岁女孩, 被20万人联名反对
    “我不要我的片子是泪水加口水。”张克荣对那些拍摄对象在镜头前流过的泪水没有半点怜惜,“我要的是客观。我质疑他们每个人。一层层地质疑。质疑会激得对方不断地为自己辩解,他们的掩饰,他们的种种表现,都将呈现在镜头前。”
    “我不会预先采访,当你对他一知半解的时候,正是兴奋点最高的时候。有时候你不需要说话,只是做一个倾听者,让对方自己将身上附加的东西一层层剥开,回到最本质的状态。”
    拍摄林璎时,张克荣的质疑是:“一个20岁的小女孩,被20万人联名反对,这是不可想象的压力。我想知道她是怎么度过那段日子的。”
    林璎没有出现在镜头里。这位因设计了“华盛顿越战纪念碑”、“耶鲁大学妇女之桌”、“民权运动纪念碑”而载入美国史册的著名建筑设计师,因为那时身体已经发福,不愿意出镜。她给张克荣提供了40多盘录像带资料。张克荣把它们全带回来,每一盒都找人翻译了。
    我的每一件作品皆源于自己心中一个简单的希望,那就是通过自己的作品让人们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不仅包括我们所生活的物质世界,同时还包括我们的精神世界。
    这一希望使一些期刊杂志多次出于政治动机和审美目的报道我,我曾被要求用自己的作品回应社会。……我不会随意将自己称为一名‘政治性’艺术家,我宁愿自称‘非政治性’艺术家。我不愿将个人观点强加于历史事实。
    开场白,林璎舒缓道来。画面上,是她21岁时设计的华盛顿越战纪念碑,每年,它都会吸引400多万美国人前来驻足观看。这座带着体温的倒“V”字型纪念碑,墙壁是简洁深黑的,光可鉴人的花岗岩上刻满了越战中阵亡的美国官兵姓名,牺牲者的亲友们来到纪念碑前,奉献鲜花和眼泪。
    “在国外拍摄时,我天天面对未知,处处遭遇难题,都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走过来的。”
    “唉,理想与现实的冲突中,我考虑最少的是市场。”如果采访被拒绝,他会义无反顾出现在对方面前,迫使对方同意,“我坐了30个小时的飞机,来到他家门口,哪有人好意思让我空手回去?”
    可是,“钱”途茫茫,第一辑纪录片播出,收效不错,却没有拉到一个贴片广告。“找过一家广告公司代理,结果不但没赚到钱,反倒让我赔了几十万。”
    前后600万投资款项,后来却变成了“借款”。为了买一张到美国的机票,万般无奈中,他给一位投资的朋友签下了“借据”。
    从没有过一部纪录片能在国内市场盈利,这样的现实,让张克荣不敢细想片子拍成后会怎样。有时,站在30层楼上向下俯瞰,纵身而下的念头一闪而过。
    “那是我最糟糕的时期,这也是机缘,我信起了佛教。”
    他身后的书柜上是一幅海报,20岁的林璎,纤长的手托着脸颊。
    画面仍在继续。
    许多支持修建纪念碑的人并不喜欢林璎的设计,将其戏称为“墙”,这其中还有一些退伍军人,更有一些反对者制造了许多麻烦并试图阻止施工。林璎也受到个人攻击,反对她的人不分昼夜地抗议辱骂她,一些退伍军人和家属集会抗议,……甚至有人大叫,“我们美国人的纪念碑,绝对不能让一条东方狗来设计。”
    1982年秋,美国国家艺术委员会会议室,正在做有关纪念碑的最后决议。戴着圆帽的林璎站在麦克风前,颤动双唇,严肃地、孤立地做最后的战斗。
    林璎说,“你得同成见、旧传统和人们的旧观念做斗争。在你试图突破思想的樊篱时,必然会引起许多人的反对,而这也许就是代价。”


我不拍圣人,只拍有情有趣的人
    “我关注的不是他们头上的光环,而是内心的痛苦与挣扎、欲望与恐慌,我关注他们怎么生活。当他们走向成功时,内心其实跟我们普通人都是一样的,我就是要找这些与我们每个人都契合的东西。”张克荣一再阐明他不拍圣人,圣人都无趣,他只拍那些有情、有趣的人。
    张克荣说最烦采访艺术家,“他们回答问题时蛮滑头的。”可是,在所有采访对象中,最触动他的却是艺术家李安,说着就给记者讲起了李安早年的逸事。“当时李安在美国处处碰壁,窝在家里做了6年‘家庭煮男’。有一次,他听说纽约大学Tisch艺术学院教授崔明慧正在筹拍一部片子,需要人手,就跑去应征。人家问他会不会录音,他说不会。又问他会不会打灯光,他说不会。崔明慧就问他,你来干什么?他说他会导演。崔教授说,去你的,我就是导演,你导个什么演啊?”
    “我当时问他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你的笑显得不自然?”
    李安儒雅又坦诚,说那是因为脸上有一个酒窝的缘故,小时候他的脸被狗啃过。
    还有那个一直“挨骂”的音乐家谭盾,“我到达纽约当天,《纽约时报》就在嘲讽他。说他如果是拉二胡的,就别去弹钢琴;如果是喝老白干的,就别来品洋酒。没想到他把报纸扔到一边,自嘲说,这算什么?从小到大,从东到西,我被骂惯了,这不算最厉害的。”
    “我的片子会不会拍得太正了?”偶尔,张克荣会不自信。接着,他会把这归究为过去的烙印太深,“毕竟在体制内待过6年,有些东西是抹不掉的。”
    有时他又颇为自傲,对那些曾经收视率较高、反映一批小人物在国外命运的纪录片很不屑,“难道非要拍些在国内混不下去了,跑到国外折腾的人,才有代表性?”
    “华人在国外分两个极端,要么极好,要么极差。我觉得我采访的人是真正能体现华人对世界的影响的。”
    对于那些没有编进片子的素材,他有点惋惜。“都是我思考过后才剪去的。我们需要榜样。过去两百年,我们看到的尽是耻辱,后来树立的榜样又都是比较僵硬的。可这些人却是活生生的榜样。他们和我们一样,面对的问题一样,也许程度会不同,但心境一样,挣扎一样,传奇在于他们的坚持与创造。”
    《华人纵横天下》已拍摄名单(部分)
    赵小兰美国劳工部长
    贝聿铭建筑大师
    李昌钰刑侦与鉴识专家、康涅狄格州警政厅长
    杨振宁首位华人诺贝尔奖得主、物理学家
    朱棣文诺贝尔物理奖得主
    何大一研究艾滋病毒先驱
    林同炎预应力学之父
    李安奥斯卡奖得主
    谭盾奥斯卡奖得主
    林璎设计越战纪念碑华裔建筑师
    方美梅格莱美奖得主
    李连杰演员
    莫虎纽约警察总局前副局长
    李建业移动电话发明者
    虞有澄英特尔副总裁、家用计算机发明者
    焦立中美国太空总署职业航天员
    李信麟打印机发明者、美国加州大学校董
    方李邦琴旧金山观察家报董事长兼社长
    刘承威美国联邦大法官
    张之香美国第一位女大使
    陈惠明美国大法官
    朱经武掀起超导热潮的物理学家、香港大学校长
    杨雪兰美国通用公司副总裁
    祖炳民白宫亚裔委员会总主席
    许会秘鲁总理
    伍冰之加拿大总督
    李光耀新加坡内阁资政
    赵无极法国艺术院院士
    陈仲民巴布亚新几内亚总理
    曾筱龙澳大利亚悉尼市副市长
    成之凡第一位竞选法国总统的女性
    安娜·苏设计师
    邹奇奇8岁华裔神童、《飞扬的手指》作者
    朱南扬尼日利亚部落酋长
    杨福家英国诺丁汉大学校长
    丘成桐哈佛大学教授、数学家
    李治华《红楼梦》法文版翻译家
    王晓东美国科学院最年轻院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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