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洋书】雅歌行旅

何物“雅歌”?怎么竟然会引发海内外诗人歌者如此的诗情雅兴,歌赋连连?这“倾洒关山路”——近期频频在欧洲、新加坡、美国演出引发风潮的“中国雅歌”,究竟“痴心”何在呢?

责任编辑:朱又可

“漫天花雨,倾洒关山路。一片痴心人解否,歌韵诗弦低诉。

吟间宇旷风淳,抒腔莹雪纷纷。海语潮音入句,星光渔火知闻。”

这是笔者步韵唱和友人和雨的一首《清平乐·雅歌再赋》。和雨兄原词中,则有“满座知音倾倒,雅歌今日初闻”的结句;随即,又见休斯敦雅蒜君的再和词,曰:“诗魂凝咏乐句,雅歌终始亲闻。”

——何物“雅歌”?怎么竟然会引发海内外诗人歌者如此的诗情雅兴,歌赋连连?这“倾洒关山路”——近期频频在欧洲、新加坡、美国演出引发风潮的“中国雅歌”,究竟“痴心”何在呢?

2014年5月暮春,中国著名男高音范竞马带着他的“雅歌——诗意中国室内乐音乐会”的团队,先在纽约卡内基音乐厅首演,随即在耶鲁大学音乐学院作演唱交流,所到之处都引发热潮轰动。

“雅歌”(Yage)者,其实是歌唱家范竞马特意为“中国艺术歌曲”创制的“洋名”。有问:不是已经有“中国艺术歌曲”的称谓了么,何必再添补一个“雅歌”名头呢?——这,就是作为驰骋国际歌剧舞台多年的范竞马,近年来的“野心”所在和“倾心”所在了。

因为以歌声与国际乐坛对话多年,范竞马深深认识到:虽然经历西学东渐的二十世纪中西文化撞击、融合多年,西洋音乐(交响乐、歌剧、歌曲、美声唱法等等)已然成为当今中国人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但是,建立在汉语发音规则和民族审美特性之上、又能和西方音乐相融合、相对话的中国式的艺术歌唱,并没有真正成型。汉语韵味的“中国风”歌曲如何融进国际乐坛,从而真正提升“中国艺术歌曲”的品质,尚是横亘在中国音乐人面前的巨大挑战。“洋嗓子唱土歌”或者“土嗓子唱洋歌”,汉语发音和西洋式发声脱节,还是当今中国严肃歌坛面对的问题。因此,范竞马立志要填补一项国际音乐空白,创立与世界乐坛公认的五大演唱流派——意大利的美声(Belcanto)、德国的艺术歌曲(Lieder)、法国的歌唱诗(Chanson,也叫Mélodie,中译“香颂”)、俄国的浪漫曲(Romance)、英美的音乐剧(Musical)并列的第六种艺术歌曲流派——中国雅歌(Yage-Chinese Lieder)。——此等“痴心”,果真大矣哉也壮矣哉!

中国,乃世界知名的“千古诗国”。汉语称的“诗歌”——古来中国的民间吟唱与文人咏唱,是歌即为诗亦诗而能歌的。古中国的汉乐府、唐诗、宋词、元曲一直到民歌与民间戏曲,都是能歌之诗和为诗之歌。可惜,这种悠久的“诗—歌”传统,因为岁月的流逝和近现代内忧外患的干扰而破裂断层,已经暌别久远了。所谓“雅歌”,首先着眼点是其“雅”。“雅”,相对的是“俗”;其“雅”的核心,正是为着复兴和重建中国传统文人咏唱的“歌—诗”传统——此等“痴心”,何等的雍容,何等的崔嵬!

我其实是带着许多纳闷狐疑,踏入卡内基音乐厅的。——“中国雅歌”?会是似曾相识的旧瓶新酒么,或是故作玄奥的“多此一举”?

卡内基音乐厅专为室内乐而设的精致小巧的“Weill Recital Hall”,今晚自然座无虚席。一开场,就让我暗暗生惊——范竞马不是一个人出场,他是随着整个钢琴、弦乐五重奏的五位乐手队列一起登台的;他也不是按惯例,把自己演唱的位置设在伴奏环绕的舞台中央,而是把自己置放为乐手队列的一员,以立椅与乐谱架,安坐在乐手之中。在开始演唱前,他用英语认真而隆重地向观众介绍这支来自北京中国爱乐乐团的“中国最顶尖的室内乐五重奏”团队和他致力的“中国雅歌”理念。他特别解释:钢琴和弦乐的五重奏,是他认为音乐表现最纯粹也最高级的形式;他专门请作曲家为“中国雅歌”重写创作的室内乐五重奏,五重奏不仅仅是人声的伴奏,也是独立的音乐演奏;而他自己以立椅安坐在乐手中间演唱,不单是出于对室内乐乐手的高度尊敬,也是想把自己的声音作为乐器发声的一部分,要把整个人声和器乐,融为一体。

开篇第一首,选的是《问》。范竞马说是他的刻意为之。这首易韦斋、萧友梅写于1921年的曲子,既是对当年动乱中国的社会、人生之问,也可以成为把观众引入“中国雅歌”的音乐感问。“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你知道秋声添得几分憔悴?垂!垂!垂!垂……”略带遥远陌生而又亲切平易的诗句乐句,被范竞马唱得吐字清晰而乐韵回旋。我注意到,竞马今晚的演唱特别注重气息的控制。每每在句段之间轻揉慢撚、不露痕迹的字眼与气息吞吐,显出一种悠然游吟的韵趣。长长的钢琴与弦乐引奏和中间过渡乐章的独奏,确实使得器乐部分显得自主而独立,却又和歌声融成了一道潺潺流淌的乐流……掌声,忽如急雨洒过。观众已经有点坐不住了,一开场的别开生面,器乐与人声的有机交织与精致抒放,显然慑住了耳朵早已挑剔不堪的卡内基观众的心魂。及至《听雨》的钢琴与弦乐的前奏响起——真的如同雨声滴檐、潇潇润土一般地洒漫开来,观众席一时间沉寂下来,像是一汪“秋水静而寒潭清”的深潭。“我来北地将半年,今夜初听一霄雨。若移此雨在江南,故园新笋添几许……”刘半农、赵元任1920年代写的这首《听雨》仅仅四句七言,却被器乐和人声的反复回旋、低回吟唱,而唱出了一种海天辽旷、俯仰伤怀的深慨。诗弦低诉,歌韵绕梁。在我看来,《听雨》,是真正把纽约观众引入“中国雅歌”殿堂的一首“开门曲”。动人的旋律和回环的倾吐,将观众完全沉浸到一种诗意的微醺里了——乐音止息后观众开始的停顿无语,然后骤然爆发的如雷掌声。

自始至终,范竞马确实是端坐在乐队中间演唱的。不过,我和观众并没有把他“忘记了”——今晚竞马的嗓音松弛舒润,使得他本来因为注重汉语吐字而刻意收敛的华丽流亮,平添了一种闲适吟诵的情致,这正是我所想象并期待的。但是,如此漂亮精绝的弦乐和钢琴的组合演奏,简直如同一弓弓、一刀刀地切割着你的灵魂的乐音,倒确是笔者未曾预想到的——这或许是我听过的最高水平的中国室内乐演奏了(演出后好几位纽约乐界行家纷纷向竞马询问:你是怎么找到他们的?他们所达到的演奏高度,太少见了!竞马为此面有得意之色)。

我追随着节目单上的那些名字——萧友梅、刘半农、赵元任、黄自、田汉、聂耳、安娥、任光、徐志摩、刘雪庵……这些熟悉而略带陌生的身影,原来,早在几乎整整一百年前,就开始借用现代西方的作曲技法,为重建和恢复古来中国的“歌—诗”传统奉献心力了!黄自谱曲的《花非花》,直接用的是唐代大诗人白居易的短诗;李叔同词曲的《送别》(“长亭外,古道边”),韦瀚章词、黄自曲的《春思》、《思乡》,直接是以典雅的古体诗词句法入乐;而赵元任、徐志摩在《海韵》和《教我如何不想他》里面,则把现代白话诗歌与西洋音乐,作了堪称水乳交融似的结合(《海韵》的男女对唱的叙事法,几乎呈现出一个小型歌剧的格局)。——“中国雅歌”,原来并不是范竞马的凭空生造,其实是其来有自、传承有序的啊!范竞马几年来不声不响、孜孜不倦却又引发坊间猜测诧异的沉潜运作,不过是接续被战争与内乱中断打乱的文化先贤的努力,寻找为汉语诗与歌的历史辉煌再出发的世纪新途径而已!

一个时代的文化质量,是要由“雅”—“俗”两翼文化(也即小众文化与大众文化)的成熟而呈现的;而“雅”文化(或称“文人文化”与“精英文化”)的成熟与成型,则是一个时代的人文质量的最高表征。今天,大众文化由于有消费市场的大力推动,堪称已蔚为壮观;而“雅”文化的日渐式微与边缘化,则是为各方有识之士所忧虑的。“忧虑”即“忧患”。发“忧虑”的大言而躲进“忧患”的蜗牛壳里自艾自怜,是当今中国文化知识人的通病。歌者范竞马,却坐言起行,承继民国先贤的努力,借“雅歌”重新为中国当代“雅文化”的振兴探路前行——这是何等的担当与开拓,需要何等的胆识与毅力!

“云儿飘在海空,鱼儿藏在水中,早晨太阳里晒渔网,迎面吹来了大海风……”最熟悉的《渔光曲》(那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最流行的“通俗歌曲”),竟然在范竞马的“雅歌”曲目中呈现出一种如同交响诗般的浩莽恢弘,一片星光渔火的绚烂,几乎把我唱出了盈眶的泪水。“把音乐唱进诗境里去,把歌子唱到旋律的骨头里去。”这是我在中场休息时接受《星岛日报》记者采访时表达的即兴感受。域外的中国观众对这些高水平重新编配的“中国雅歌”的热烈反响,本来不难想象;“……我的心都被融化了,好几个片刻,我觉得我的灵魂被范的音乐带走了。”很奇巧,当我的耶鲁学生、年前刚毕业的雷蕾带着她的父母——原来她父母竟是前美国驻华大使雷德(Clark T. Randt)和他的夫人莎拉(Sarah)——出现在我面前,莎拉向我说出上面这番话时,西方观众对范竞马的“中国雅歌”的超常而迅捷的接受度,才是让我真正感到惊喜、并暗暗为竞马松了一口气的。

当漂亮优雅的西洋女高音艾丽卡和范竞马站在一起,那么自然、如意地用中文对唱着《海韵》和《玛依拉》,那么自信、同时勉力地咬准发音地独唱着《梅娘曲》、《春思曲》和《玫瑰三愿》,同样博得了满场观众如潮的欢呼掌声,我想:那不就如同我们中国歌唱家早已经毫无障碍地以原文演唱《我的太阳》、《今夜无人入睡》一样么?虽然还有长路要走——比如“雅歌”的曲目如何从“民国”向“当代”延伸,就是真正需要开拓功力的大挑战——但,让异域歌者也能以汉语特有的吐字方式演唱的中国艺术歌曲,使“雅歌—Yage”成为国际乐坛的百花园里如同意大利美声、德国艺术歌曲一般的美丽花朵,这,正是范竞马倾身投入创制“中国雅歌”的初衷和“痴心”所在啊!

网络编辑:刘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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