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游】要对人感兴趣 刘香成和他的拍摄对象们

“我比较好奇。认识一个人,我就要学他,他懂的知识我都问一下。人家觉得你对他感兴趣,他自然也对你感兴趣。”刘香成说。

“我比较好奇。认识一个人,我就要学他,他懂的知识我都问一下。人家觉得你对他感兴趣,他自然也对你感兴趣。”刘香成说。 

刘香成 美籍华裔摄影师、记者、媒体人。1992年普利策奖得主。(王晓东/图)

 

不知为何,院子里那两株百岁的石榴并未硕果垂枝。往年收成不错,刘香成会将成熟的石榴摘下来,榨汁,取少许兑以三分之一的意大利白酒和三分之二的金酒或伏特加,调成秘制的“石榴马蒂尼”,以飨来客。

2008年,《China, Portrait of a Country》(《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付梓,刘给老摄影家徐肖冰和侯波夫妇送样书时,还顺道带上一些他们喜欢的新鲜的石榴。当时徐肖冰92岁,侯波84岁,前者已经“老得拿不起书”,后者作为毛泽东的专职摄影师,跟随毛长达12年,在刘香成的书房墙上挂着的唯一一张照片,就是侯波的大作——晚年的毛泽东临水而立,老树寒枝倒映在湖上,毛的身影也在水中。

侯波老先生于上世纪60年代拍摄这张照片时,刘香成刚刚拥有自己的第一部相机——12岁那年,父亲刘季伯的一个朋友送给他一台相机,牌子早已不记得,但彼时的他应该想不到,自己的一生会与摄影结下不解之缘,并借此见证中国与世界的巨变,也收获他一生中无数的名声与赞誉。

摄影

沏茶的时候,来自云南的保姆阿姨说,“刘先生喜欢坐在那张椅子上”——那是这座四合院西厢房里餐桌的主位,从彼处可以看见院子里的两株石榴、一棵海棠、一丛修竹,以及仍属北平的天际线。

按照刘香成的习惯,访客通常坐在他的对面,如果他转身去添茶倒水,你可以看见他头上的玻璃屋顶外高高的香椿树——宅子位于景山和北海之间,传统的四合院尚未被拆除殆尽,香椿树自邻居家院子探过枝头来,再过几年,恐怕大有荫泽房顶之势。

2013年10月23日,霜降。眼前这位声名显赫的摄影师和传媒管理人放下茶杯,开始回答记者的第一个问题:一个摄影师的教养是如何获得的?

然而,“我的摄影训练完全是个意外。”他说。1970年,生于香港、又分别在福州和香港度过他的孩提和少年时代的刘香成赴美留学,进入纽约市立大学亨特学院攻读国际关系与政治专业。他参观过美国摄影师杜安·迈克尔斯(Duane Michals)和戴安·阿勃丝(Diane Arbus)的摄影展,也曾经在纽约第50街的小图书馆看到过法国摄影师马克·吕布(Marc Riboud)的《中国的三面旗帜》(The Three Banners of China)并为之着迷,但直到1974年,刘香成才遇上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导师——《生活》杂志的摄影师基恩·米利(Gjon Mili),并在后者的推荐下进入《生活》杂志实习。

长达九个月的相处中,基恩·米利对他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他请我喝过威士忌,也给我削过苹果,就是没有说过照相要用多少光圈,快门和敏感度该怎么样。他就是爱把自己喜欢的照片剪下来贴在墙上看,看完再看,看完再看。结束实习之前,他让我去 28层的档案室好好看看片子,于是我就发现了布列松、艾森斯塔特、马克·吕布等很多大师的底片和样片,那一刻我才呆了,也是在反复看的过程中,学会了怎么读照片。”

刘香成还提及过一个祖籍苏州的华裔教授利昂内尔·曹,“我们可以一起吃饭喝咖啡聊天”,刘香成大学毕业后,曹得知他有志于从事新闻业,便安排刘香成与他的同学、时代集团的总裁凯尔索·苏顿(Kelso Sutton)见面。凯尔索只问了他一件事:“年轻人,你这辈子想要做什么?”刘香成立即回答:我想到中国去。

中国

1976年,刘香成受《时代》周刊委托,进入中国拍摄毛泽东的葬礼。滞留广州时,他拍下了珠江边上戴着黑纱打太极的人们。刘感觉到,“他们把很沉重的一个包袱放下来了”,他们的肢体和表情微妙的变化告诉他,“中国会是一个很大很大的人类的故事”。

1978年,他再度返华,成为《时代》首位驻京摄影记者,从此开启了他“毛以后的中国”的拍摄之旅。他的镜头下有国家领导人,有普通老百姓,也有刚被平反的文化人——例如诗人艾青。“我给他拍照片的时候,他就跟我讲故事:他们在新疆的时候,在地上挖了个坑,人就住在坑里,坑上是一张塑料布,拿几块石头把布压住,因为在戈壁沙漠,风一吹,‘沙雨’就漫天而下。”

受艾青的启发,1979年,刘香成和同事Richard Burnstine从上海登上火车,直奔新疆乌鲁木齐。他们订了一个软卧包间和两张硬座票,时不时到硬座车厢和人们聊天。谈话不足为观,反倒是车窗外日渐贫瘠荒凉的景观,加深了他对中国的理解。“为什么中国人有这么profound pragmatism(深刻的实用主义)?因为我们的这块土地不好,人口很多,‘I need to survive(我需要生存)’,这就是中国的特色。这是中国人的filter(滤镜)。”刘香成说。

更为人所知的是他与吴祖光等人的交往。他的30岁生日,新凤霞给他画了两个寿桃,吴祖光在上面题字;侯宝林给他写“寿”字,而黄永玉则教他怎么吃螃蟹,怎么欣赏俄罗斯歌曲。“我来北京当记者时才26岁,但我交的朋友都已经四五十岁了。”

和所有人一样,他们是一群被无暇顾及的老人,过去的经历和遭遇,不能对身边人说,“也没有人要听他们的话”,刘香成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倾听者。“我对他们的生活,对他们所有的事情都有兴趣,所以我有什么事情就到他们那儿去看看,他们把我留下来吃饭;我也请他们来我家吃饭。”刘香成说,“他们觉得‘刘先生’是个小弟弟,把我保护在他们的翅膀下面。作为一个‘小孩子’,对我来说,(跟他们交往)是开了我的眼界。”

多年之后,记者柴静还描述过刘香成与这些老人打交道的方式:“有天他约我去周有光家。他去了不急着拍,也不找场地,相机放在桌上,先聊天,说‘我有几个问题要问您’,从语言聊起,漫山遍野地聊,周老爷子谈兴很浓,说‘文革’时穷得没粮票,家里为了节省,说‘你去政协食堂吃吧’,去了,看见食堂里还有另一个蹭饭的——溥仪。”

“他俩说到这里都哈哈大笑。刘香成随手拿起相机按下快门,那一刻之后,他开始边聊天边拍,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边谈边拍,谈话没有中断,拍照也是。我从旁看,觉得照片的形成是人与人的关系,刘香成与被拍者的关系有这样的东西——就是不用追问,也不用解释,两相一笑,那种‘意会’的东西。”

2010年,刘香成还给这位“中国拼音之父”拍摄过一张肖像,106岁的周有光拿着“光笔”在空中写下自己的名字——那是导师基恩·米利拍摄毕加索时让毕加索拿着笔做“光学涂鸦”的创意。 

在镜头前,周有光用光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刘香成/图)

 

好奇心

刘香成与知识分子的缘分似乎可以追溯到更早和更近的来源:他的外叔公是陈璧,后者于光绪元年(1875)赴考中举,光绪三十三年(1907)官至邮传部尚书——相当于现代的交通运输部、铁道部和邮政总局的部长。

“是他拨款给慈禧盖颐和园的,”现年63岁的刘香成说,最近才有朋友把他外叔公的照片找来给他,“当时他正跟美国的将军谈庚子赔款,但因为他盖颐和园这个事情,他的名声受了影响。”陈璧于宣统元年(1909)遭弹劾而被罢免邮传部尚书一职。

刘香成的母亲陈伟雯是那个年代少有的上过大学的女性;舅舅陈伯流曾留学东京,回国后任职上海《大公报》,“钱其琛也在《大公报》工作过”。

至于刘香成的父亲刘季伯,当然也属融合新旧、贯通中西的文人。刘季伯生于湖南湘潭,本是一介布衣,后来读书、从军,被蒋介石派到福建国民政府负责田粮处,还做过国民党在福州的党校的负责人。1949年,刘季伯没有随蒋家赴台,而是去了香港,先是给《新岛日报》写社论,后来又成为香港《大公报》的国际新闻编辑。

1951年刘香成在香港出生,1953年被送回母亲老家福州接受小学教育,直到1960年回到香港。在香港,每隔一两个礼拜,他们都会到陈伯流家里去吃饭,后者是世家子弟,又是商界要人,家中自然是名流雅集。父亲身边的知识分子对他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其中就有著名报人曹聚仁,还有负责把李宗仁“带回来”的程思远。

从小跟“大人”在一起,到了1970年代赴美留学,刘香成结交的,也多半是年长的朋友。他有一个室友叫吴静吉,是生于1939年的台湾学者,那时候在美国的大学里教心理学;还有生于1941年的姚庆章和生于1932年的夏阳,都是著名的台湾画家,1972年左右就被SOHO的大画廊代理画作——迟至二三十年后,中国大陆才开始有所谓的当代艺术。“他们是大哥哥,我是小弟弟,”刘说,“所以我在美国的时候不跟香港的留学生玩——他们的知识面太小了。”

说到摄影,也有刘香成搞不定的人,“但你要坚持一下”。坚持的结果,往往就是赢得信任。有一次,刘香成在洛杉矶拍好莱坞黄金时代的大明星英格丽·褒曼,“我把她带到酒店的后花园照相,过了几天她就给文字记者打电话,说你带来的摄影记者让我很放松”。

当然,更著名的“案例”与尼克松有关:1982年,《上海公报》发表10周年之际,尼克松从上海乘坐专列去杭州西湖,包括刘香成在内的境外记者随行采访。“在西湖,我问尼克松可不可以单独给他照相,他说好啊。我们在西湖走了一大圈,我让他停他就停。水门事件之后他对记者是很反感的,但不晓得为什么,他能够信任我。”刘说。

当时李肇星是外交部新闻司管美国记者的处长,与刘香成的关系很好(更早的时候,科级干部李肇星在黄山还帮刘香成扛过摄影器材,李肇星当了外长之后,还会给刘香成送书和他写的诗词),“尼克松在前面一节车厢,李肇星突然跑过来问我相机在哪里,他说尼克松要过来了,拿着一条毛巾、一个水桶和青岛啤酒给我们送啤酒来了。”刘香成抓住了那个镜头,尼克松送啤酒也成了《毛以后的中国》摄影集中的经典之一。 

尼克松在火车上送来啤酒。 (刘香成/图)

 

艺术家

说到自己交朋友的“诀窍”,刘香成说,“我比较好奇。认识一个人,我就要学他,他懂的知识我都问一下。人家觉得你对他感兴趣,他自然也对你感兴趣。”

实际上,对万物抱持续的好奇心,为人处世严谨而谦恭,可能是刘香成成为大记者的最大原因。

1981年,刘香成加入美联社,先后成为驻北京、洛杉矶、新德里、汉城和莫斯科的摄影记者,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重大时事,刘香成几乎从未缺席—洛杉矶和汉城的奥运会、甘地夫人遇刺、阿富汗战争,以及为他带来“普利策现场新闻摄影奖”的苏联解体。1994年淡出新闻一线之前的传奇故事已连篇累牍地见诸报端,但不论是此前还是此后,刘的成功都与其交游广泛脱离不了关系——包括随着CNN董事长汤姆·约翰逊混入克里姆林宫拍摄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在外人看来,也是一次偶然但又必然的机会。

1995年,刘香成回到北京,让朋友帮他物色四合院,最后相中的,便是现在这座位于帝都“龙脉”之上的四合院。当时这个四百多平米的大杂院有27间房,住着几十口人,即便如此,刘香成还是“30秒就决定买下来”。除了两棵百年的石榴树,其他全部推倒重建——他要求施工队按照传统的手工方法磨砖对缝,以每人每天仅磨八块的速度建造他的宅院,直到1996年建成,刘于1997年入住,从此定居北京。

1997年也许是一个分水岭,在那之前,刘香成是奔波于世界各地的摄影记者,即便是家中的老家具,也曾见证他的足迹;在那之后,刘是职业经理人,担任过时代华纳集团的驻京首席代表,做过默多克的新闻集团的中国区高级副总裁,促成过高规格的“财富论坛”在沪举办以及外资星空卫视在华落地,包括现在仍在为美国著名的经纪公司CAA提供高端政策和公关咨询。

然而,在帮外人“打理中国关系”之外,刘香成仍然是一个摄影师,在前不久出版的新作《中国梦:刘香成摄影三十年》中,人们得以看到另一面的刘香成——除了反映改革开放政经巨变的平凡人的面孔,他也将镜头聚焦于中国当代的艺术家和社会名流:在监视器前的张艺谋和姜文,在金碧辉煌的酒店里张开双臂的周润发,愤怒的何勇和盘腿而坐的崔健,给自己画眼睫毛的徐静蕾和开胯练功的金星,素颜的范冰冰和光鲜亮丽的高圆圆⋯⋯

张艺谋和姜文在监视器前全神贯注。 (刘香成/图)

对于他们,刘香成似乎有种天生的自信,例如拍陈凯歌,“他到我家里来,我让他把鞋脱了、袜子脱了、躺在地上——让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后来我才晓得那个人是很难搞的。”又如拍曾梵志,“他其实很不愿意被人家拍他画画的,他希望这个过程保密。而我拍他的时候不是要表达他很牛,那就一定要照他的脸了。我根本就没照他的脸,但你一看照片就知道这个人肯定是曾梵志”。

但在他拍摄的这些人中,只有一个人引起了不小的讨论:他拍了郭敬明。那是《小时代》上映之际,某杂志邀请刘香成拍摄郭敬明的封面,前者最终采用了一张仰拍角度的片子作为封面,而在那之前,刘香成连郭敬明是谁都不知道。后来刘香成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郭敬明“动作很多,说话很快,其实跟千千万万从遥远的家乡走出来的孩子一样,他们到上海这样一个大城市,非常渴望证明自己”。

虽然自己是摄影师,不过,刘香成并不在家里挂自己拍的照片,相反,四合院的四下,都是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比如厨房正中的墙上挂的那张油画,是2001年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之前,他特别邀请王广义为其创作的,画面上三个工农兵中的其中一个举着红宝书,书里迸出了“WTO”三个字母。10月23日那一天,“围绕”着我们的谈话的,还有张晓刚、方力钧、刘小东等人的画作——这些艺术家都是他所熟悉的朋友。

谈话结束时,初冬的阳光已经从玻璃屋顶上懒懒地照下来,照在地上蓝白相间的地砖上,那种蓝,是刘的妻子凯伦·史密斯家乡的“英国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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