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房】像梭罗般生活

书房,是李继宏的隐居之处,也是他玩文字游戏的地方。英文单词、法文句子,从他的笔下流转成了中文的形状。他说,阅读和翻译外国文学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所以,他想把这力量传递给大众。

书房,是李继宏的隐居之处,也是他玩文字游戏的地方。英文单词、法文句子,从他的笔下流转成了中文的形状。他说,阅读和翻译外国文学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所以,他想把这力量传递给大众。

李继宏 翻译家。出版有百万级畅销译著《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与神对话》等,译著涵盖小说、散文、社会学、经济学、哲学、宗教等领域。

李继宏的家在延安饭店后面,不大。书房是李继宏主要的活动区域,藏书千余种,一半外文一半古籍。古今中外,构成了他的精神世界。不过5月份搬入时,这个“精神世界”让搬家公司叫苦不迭。“几十箱书,每箱都有五六十斤重,师傅们搬得很辛苦。我太太给了点小费,他们蛮高兴的。”其实李继宏也很头痛,因为之前要打包,那可是巨大工程,还不得不舍弃一些书。

所幸尘埃落定,如今,他能安心做“宅男”了。他每天早晨六点起床,随后就钻进这间十来平米的屋子,读书、研究、翻译、写作,直到深夜十一点。

书桌上的电脑旁,排了一列李继宏自己翻译的书籍,数下来也有二十来本。书架靠墙而立,里头横竖有致地堆放着许多书籍。外文居多,除了一些学术性较强的书籍,还有英国作家肯·福莱特的惊悚小说、普利策小说奖得主杰拉尔丁·布鲁克斯的作品,以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库切的书……古籍也不少,《战国策》、《拍案惊奇》、《醒世恒言》等书比比皆是。有趣的是,书架最上层的角落里,和一众外文书籍平排堆放的,是《鲁迅杂文全编》和一套金庸的《笑傲江湖》。

待在书房里,他可以整日不出门,唯一的“社交”是与妻子喝几巡功夫茶。“就这么点爱好了,潮州人嘛。”李继宏说。

看不进翻译小说

李继宏出生于揭阳县所属的一座小镇,与潮州城仅隔着一条枫江。当地人管上潮州叫“去府城”。小时候,他被父母带去看病,中学时代则去看两个在那儿打工的哥哥。十三四岁时他已颇有阅读量,每次进城,都会“很刻意”地探访湘子桥东的韩文公祠堂,用潮州话默诵“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体会韩愈当年的心绪。

“我从小特别喜欢看书,看了很多很多书。”初中他就读得懂《周易集解》,还经常逃课,跑到附近的寺庙里看佛经—这启蒙了他对宗教的认识,如今,此类书籍是他藏书的重要部分。他还爱搜集《圣经》,有英文版、日文版、瑞典文版……当然,那是很久以后的事,而彼时,他完全无法进入翻译作品。“《悲惨世界》看不进去,《孤星血泪》看不进去,《雾都孤儿》也看不进去。”

高考后李继宏负笈广州,在中山大学念社会学。阅读更广泛,文学、哲学、宗教、数学、物理等无所不包。外国名著却依然排斥他,“尝试过好几次,不行,只能放弃了”。

2003年,《东方早报》创刊,李继宏来到上海,成为报社第一批员工,当文化记者。10月,他获瑞典外交部邀请,赴斯德哥尔摩全程参访诺贝尔奖颁奖。“每年全世界只有12名记者受邀,我至今觉得非常幸运。”

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为约翰·库切,采访前,李继宏买了几本他的书。“其实当时没有看,只是为了要签名。”回国后,借到莫干山度假之机,他带了本英文版《青春》。在书中,库切详细描绘了青春期的心路历程,那种“烦闷和苦恼”使职场新人李继宏产生了强烈共鸣。“我想讲的他全讲了,我讲不出来的他也全讲了。”对外国文学的兴趣被激发出来。“我忽然发现,原来外国文学可以这么好读、这么吸引人。”从那时起,他读了许多英文小说。

读得心痒,他干脆操刀做起翻译。2005年第一本译作《维纳斯的诞生:佛罗伦萨的生与死》出版,不少读者写来邮件,说这是他们遇到的最容易阅读的翻译小说。2006年《追风筝的人》出版,收到的赞许就更多了。“我发现,看不进翻译小说的并非我一个。”

李继宏版名著

2007年李继宏辞去工作成为“全职翻译”。屡次搬家虽令人头疼,但他自称5年来“没有一天为钱发过愁”,即便住在均价每平米3万多元的静安区。他对房子的态度受梭罗影响甚深。在《瓦尔登湖》里梭罗写道:“绝大多数人似乎从来没想过房子到底是什么,只是看到邻居有房子,便想着自己也必须有一座,于是落得终生穷困,而这其实是毫无必要的。”

《瓦尔登湖》是李继宏最新翻译的名著,加上《老人与海》、《小王子》、《动物农场》、《了不起的盖茨比》已有5本。而根据一项名为“李继宏版名著”的庞大计划,未来几年,他将重译二十余种外国名著,包括《呼啸山庄》、《一九八四》、《喧哗与骚动》等等。

有没有必要?答:太有必要了。

翻译完《追风筝的人》后,李继宏转投出版社。办公室下方就是上海书城,午休时分,他常常到那儿“侦察”—观察读者的购买行为,翻看名著的不同译本。“怎么跟我对原著的印象不一样,怪怪的?”回家拿出原著对照,果然是翻错了。

例如,羊角面包翻成“新月形小面包”,第五大道翻成“五号大街”,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翻成“首都艺术博物馆”……常识性错误更比比皆是。他最爱以《瓦尔登湖》为例,“梭罗总共提到1600多种动植物的名字,而徐迟的译本除了马、牛、羊,几乎没弄对过一个。”至于傅雷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他不客气地指出:“第一句话就翻错了。”

李继宏在出版业干了两年,做过编辑室主任和内容总监。这也是对“经典译本”去魅的过程。“有些所谓翻译名家名气响、年纪大,但交过来的译稿问题多多,经编辑加工,稿件被改得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他得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结论:“几乎每一种名著译本都犯下了大量的错误,质量很成问题,有些甚至错漏百出、不堪入目。”

重译名著的念头由此萌生。“中学老师都会告诉学生,要读《老人与海》、《瓦尔登湖》。但翻译不好你看不进去,怎么培养阅读习惯?”另外,外国名著蕴含着语言、意识、思想上的创新,值得汉语文学界借鉴,糟糕的翻译却将之扼杀,使跨文化交流落空。

他开始积累,做文化研究,去名著中提到的地方旅行,并提高翻译水平。到2011年,他已经在大陆和台湾出版16种译著,包括《灿烂千阳》、《公共人的衰落》、《与神对话》等。“我觉得我准备好了。”他和果麦文化董事长路金波一谈即拢,“重译计划”启动。

隐匿在书房中

经过两年努力,李继宏已译出5本,等全部20种出齐,往书架上一放,那该是相当壮观。当然,工作量也是壮观的。

全职从事翻译后,书房就是李继宏的生活重心,现在,他更有了足不出户的理由。在书房里,他研读原版书、参考各种材料,为哪怕一个词煞费苦心—比如他坚持把《Animal Farm》翻译成《动物农场》而非《动物农庄》,并写了篇文章解释。为增进理解,李继宏做了详尽的注释。《动物农场》有35个,《了不起的盖茨比》有103个,《瓦尔登湖》足有1000多个。他还为每本译著撰写导读,介绍其创作背景、文学地位。

“我比老一辈译者幸运,用互联网非常便捷。”而在傅雷所处的年代,逢有疑难,写信到巴黎询问需要两个月,收到回复又要两个月。另一个鲜为人知的细节是,临终前,傅雷都未能凑齐一套《巴尔扎克全集》。

但不买账的似乎大有人在。豆瓣读书上,《动物农场》总评分2.9、《小王子》3.9、《瓦尔登湖》3.2、《老人与海》3.3,《了不起的盖茨比》最高,也才5.6。奇怪的是,同样由李继宏翻译的《追风筝的人》、《灿烂千阳》、《与神对话》等都获高分。

事实上,读者是对夸张的腰封不满,因为那上面写着:“纠正了现存50个版本《老人与海》的1000多处错误,现存56个版本《小王子》的200多处硬伤”;李继宏则被冠以“年轻天才翻译家”。

对这场“低星运动”,李继宏很淡然,我不问,他也没提,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倒是谈回了往昔。“如果你五年前遇到我,我绝对不会说那么多话。”原来,大学毕业后他想做学问,但为现实所迫不得不辛苦觅食,为此,内心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憋屈”。是阅读和翻译外国文学将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所以,他想把这力量传递给大众。

于是在魔都上海,李继宏大隐隐于市,“我不上班、不唱歌、不泡吧,专心投入搞翻译。”近日他填了首《踏莎行》,称“何当豹隐效梭罗,林间湖畔磨秃笔”。他的豆瓣个人小站上写了一句话:“没有兴趣听取关于为人处世的任何忠告。”他像梭罗那样,只遵从自然和内心的召唤,过最简单、最舒适的生活。

[对话李继宏]

骄傲是有的,狂妄谈不上

记者:小时候读了哪些佛经?后来为什么热衷于搜集《圣经》?

李继宏:净土五经,还有《地藏菩萨本愿经》、《四十二章经》等等。开始搜集《圣经》,是为了研究,对西方文化有基本的了解。要读懂外国名著,必须对作者的宗教信仰、宗教系统有深刻理解,那就要读《圣经》,还有很多中世纪的神学书。

记者:书房里还有很多哲学书?

李继宏:是,要了解哲学观念。像梭罗的《瓦尔登湖》,他背后有很深刻的欧美哲学的渊源,比如超验主义。

记者:据说从前的译者更认真,译本更靠谱,你认为不是这样?

李继宏:这个观念完全是错的。1980年代以前我们和国外交流很少,译者很少能出去,导致很多日常生活用语、思想观念、饮食习惯,译者是没办法理解的。他可以去查资料,但那时中国出版物不发达,更没有电子数据库,参考材料非常有限。于是靠瞎蒙、瞎猜。

记者:那1930年代的译者呢,像鲁迅、傅雷都被视作大师?

李继宏:其实民国那批人,傅雷也好、陈寅恪也好,外语水平都很有限。陈寅恪号称精通十几门外语,其他我不知道,但我读过他的英文论文,就是大学生作文的水平。

记者:你怎么看商务印书馆的那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

李继宏:错很多。我专业是社会学,大学时读汉译社会学名著,基本上读不懂,可是读英文版很通顺。所以是翻译有问题。

记者:特别是那种翻译体读来很别扭?

李继宏:特别别扭、特别古怪,那一代译者的白话文是不成型的。但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做了大量规范工作,现在白话文是成型的,该有的都有了。这是以前的译者不具备的。所以我在21世纪做的译本,无论准确性、艺术性还是可读性,肯定比以前好很多。

记者:是不是太贬低前辈了?

李继宏:没有,我不是说自己有多高明。打个比方,20年前我们觉得“有了桑塔纳走遍天下都不怕”,但是以今天的眼光看,它没有后出风口、没有ABS、没有减震辅助、没有自动转向大灯……这就是时代的区别。

记者:如果有一天流落荒岛,你会带的书是?

李继宏:《与神对话》。作者提供了一个新的世界观、新的人格观,他解释了人类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瓦尔登湖》也很好。梭罗会告诉你怎么样过上一种安心的自在的生活,怎么样和大自然接触,没有烦恼。

记者:你怎么评价作为译者的自己?

李继宏:骄傲是有的,狂妄谈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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