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苏童 薄醉了

他不写作的时候特别『平庸』,写作的时候特别拧巴。

他说,这就对了,神性的另一面,就是世俗。

他不写作的时候特别『平庸』,写作的时候特别拧巴。

他说,这就对了,神性的另一面,就是世俗。

苏童 知名作家。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代表作包括《园艺》、《红粉》、《妻妾成群》、《已婚男人》和《离婚指南》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入围奥斯卡金像奖提名。新近出版长篇小说《黄雀记》。

采访对象醉酒坐在对面。不是第一次。

苏童喜酒。中午的饭桌上,马原、麦家、更年轻些的葛亮,都在。毫无意外地,他醉了。“昨天我刚轰走一波记者。他们非让我穿他们带来的衣服拍照。你们比较幸运,我喝了酒,人会变得慈祥。”他说自己的醉态。

李清照的《醉花阴》,“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苏童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诗词老师将这一段讲得特别出彩。一位男老师,声情并茂地讲,在课堂上不胜凉风的娇羞。听完课,苏童就在“白兰地”的酒味里,直奔“薄醉”。“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另外有几个同学便来扶我。嘴里快乐地喊‘薄醉了’,‘薄醉了’⋯⋯”苏童说,自己只是“薄醉了”。

“薄醉”已经少有了。年复一年的人生,年复一年的酒,喝起来的滋味大不同。当年美妙的滋味现在已经很难拾。自那一次喝酒,时光过去30年。什么样的红酒,产地在哪里,现在的苏童一尝便知。30年里,喝酒像一门功夫,被他练得炉火纯青。到了这个地步,他又开始渐渐怕酒。说怕也不确切,偶尔地,在心境良好情绪饱满时,还是有点馋,但怕酒桌上的“亡命之徒”。

他还嗜烟,喜欢抽“南京”和“芙蓉王”。手指和齿缝,留下处处烟痕。他在《米》中写这个东西时,用了“火燎烤过的烟痕”,“那条没有褪尽的烟痕”这样的语言。

电影是远房亲戚

一杯茶,一根烟,看书,写作,下地做农活,间或出席公众活动或者来一场自己的旅行。大多数时间,他的写作生活节奏闲散。三四年写一部长篇,2009年出版了《河岸》,描述青春的烦恼和历史的荒诞。今年的新作是《黄雀记》,写少年的际遇和爱情。

晚上看球,睡得很晚,起得也很晚。中午十一点前不要指望他接任何电话⋯⋯法国作家巴尔扎克一天喝40杯咖啡,为了保持清醒头脑,打鸡血般地写作。阿根廷导演费尔南多•佩索拉曾把生命喻作一次伟大的失眠。他说,扯淡。“我昨天不慈祥,主要是没睡好。”他睡眠质量糟糕,每天靠安眠药入睡,如果再让他早起,隔夜的安眠药总能在他脸上发挥出“正能量”。

今年的戛纳电影节,章子怡是单元评委,他和余华则是一档节目的搭档主持。在戛纳,有人将他认作张艺谋。他也被问及,身为作品被改拍成《大红灯笼高高挂》、《茉莉花开》等电影的原作家,从巩俐到章子怡,这些中国一线女明星里,他觉得哪位的智商最出众。

“如果智商不高,能混到一线吗?”他回答。还有一个问题:接下来,最期待哪部小说被改编成电影?心目中最理想的导演是谁?“当一个女人怀孕的时候,最好不要向别人多提问题,应该多问问老公‘今天你给我吃什么’。”这也是他的回答。

在戛纳,贾樟柯给了他和余华两张票,俩人兴冲冲地去了戛纳电影宫,准备看看《天注定》,却被现场挡了下来。戛纳电影宫必须正装入场,他们一看就是闲散游客。只好打道回府。

他对电影总是维持着这种若即若离。“作家跟电影的关系经常会容易走进误区。电影是这么好的事情,它是否存在一种暗示,或者神秘的牵引力呢?”一不小心,写作会向电影靠拢。从《大红灯笼高高挂》拿到数项奥斯卡金像奖提名起,他对这个事情就很清醒。

他把电影视作远房亲戚。他理解中的“远房亲戚”,有一个走动得很勤、很密,但同时另一个不来往了,这都是正常状态。不管走不走动,既然是远房亲戚,那血缘联系依然存在。

他现在住在南京郊区。隔三差五接到未知来电,跟他聊作品的影视改编。这样的电话并不少,然后,不了了之。小说《刺青时代》是2004年出版后就决定改拍的作品,导演是贾樟柯。近十年过去了,现在还没有拍,但他和贾樟柯没有放弃,未来可能拍。

长篇是情结

他曾是“先锋派”的代表。和余华、格非被称为先锋文学的“三驾马车”。从先锋文学崛起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至今,“先锋”依然是个美好的词,但已经离他非常遥远,变得模糊起来。

另一位 “先锋派” 带头大哥马原说“小说已死”。他说,当年被认作“先锋”是1987年和1988年内,他留下了极具实验性的文本。“那是一种破坏秩序的心态。这是最原始的动机,这个动机无所谓好坏。”所以关于先不先锋和小说到底死没死这两个问题的思考,对他而言是小说到底应该怎么写。

“先锋”首先不是作家或作品的需要,而是一个时代的需要。就像每一个时代,都会对固有传统说 “不”,然后再去试图营造一个新传统。这种营造对时代而言,同时也形成一个市场。“但恐怕我不会为了迎合别人而舍弃某种文学的立场”,他所认为的“先锋”是自己内心发生了一场革命,这种革命自写完《妻妾成群》起,一直在延续。

《桑园留念》、《纸上的美女》、《大气压力》相继发表时,遭到一位同事的狠批。“你的小说并不稀奇,没有人物,没有故事,是存心让人看不懂吗?不如写一本天书。”同事很奇怪, 从来没有在他的小说里头读到一个故事,从来没有看到他塑造过一个形象,为什么要读他的东西?他当时听进去了。

到了《妻妾成群》,人物有了,故事也有了,尽管这并不是“先锋”所需要的东西,但前进和先锋与写作本身有什么关系?他“非常老实”地退到了传统小说。

近十年,苏童只写长篇。他特别有“长篇情结”,似乎此生不写长篇,就无法交待作家这份职业或生活。《河岸》是一个当今时代的故事,不似先前作品,往往将时代背景都虚化处理。2002年出版的《蛇为什么会飞》是一个没有时代的故事。早期的《我的帝王生涯》更是极端,无关任何朝代的痕迹,总之就是一个古代的故事,有可能是500年前,也有可能是1000年前。《河岸》里,他开始刻意地写一个现代的故事。

追寻内心的生活

“时代无论多么改变,人性的内容不会改变,与生俱来的人性世界里,爱、恨、家国,不会因为科技发达而改变。比如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这个爱一直都没有差异。”写《河岸》的时候,他却非常想颠覆自己的固有理念。一个人和他的时代到底有什么关系?《河岸》的时代性和人物形象开始清晰。

《河岸》并不讨喜。苏童还能不能写的质疑扑面而来。《河岸》的新书签售会上,他一度紧张,半开玩笑,现在不比以前了,不红了,不知会不会有人来?

他自言“不是一个狂妄的人”,却是一个固执的人。自小在江南长大,《河岸》完成了他写河流的夙愿。他一直在躲避有压力的写作,所以作品的时代背景都被虚化。以前都是“性情之作”,任性地写。《河岸》的故事取材“文革”,少年作主角。不管姿态好不好,他打算郑重其事地接住这种压力。他喜读海明威、博尔赫斯和塞林格,而自己写了三十年,时代出来了,人物也才出来。

《黄雀记》更是如此。他站在自己的角度去描摩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中国青年。巴尔扎克曾说,一部小说就是一部私人的民族史。《黄雀记》对他的意义恰在于此。十年前,他曾说,文学理想是在50岁写出自己最好的长篇小说。《黄雀记》是他送给自己50岁的生日礼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和《被侮辱的和被损害的》这两部小说恰好可以言简意赅地表达《黄雀记》的脉络和精神取向。”这同时,也是他对自己喜爱的文学大家和对文学本身的致敬。

对苏童而言,文学的话题在青春期已经聊透了,青年时的叙说和写作冲动转化为一种更职业化的操守。不算严格地,每天写作四五个小时,这是他与文学之间唯一的勾连。“有写作习惯的人会比别人多出一种生活,除了忙碌的工作、应酬、房租,还会有内心的生活。”写作之时,他割裂自己然后接受质疑。写作之外, 他寡言少语,兼具数种“好男人”不会有的生活恶习。两者之间,他唯一对抗的是不要让“平庸”成为毒菌,浸透文学。

 

[对话苏童]

雌雄同体是个贬义词

记者: 马原说“小说已死”,北岛一代诗人说“诗歌已死”。你眼中的文学现状呢?

苏童:小说和诗歌,都死不了。他们在抽象表达。对诗歌和小说的需求就像交响乐一样,贝多芬交响乐对人类的历史作用无法述说清楚,但它一直存在,且生命力顽强。

记者:你是短篇好手,又给自己立下规矩要写出伟大的长篇。这两者之间的距离有多么明显?

苏童:短篇我接下来也会写。长篇是每个作家的梦想。其实,我个人对诗歌和诗人比较有感情,我在写小说之前其实也写了大量诗歌,很少有小说家像我一样对诗歌保持了单纯敬意。我比较喜欢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很多诗读了不止一遍。我所接触的诗人不如小说家适应这个时代是有很多具体的原因,诗人在读者群当中有些失宠,我觉得这是个非常奇怪的状况。在欧美,很多诗歌集都很畅销,而在中国,诗人总是被湮没,不像小说家总是受到媒体的注意,被人追捧。我一直的观点,诗歌遭遇了不公平的待遇,其实我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国内是有很多人在读诗歌。很多诗歌作家的身份是隐匿的,也许白天是公务员晚上写作,跟卡夫卡一样。创作很大程度是跟职业没有关系的。我并不认可诗歌创作变成一种职业,只是希望诗歌能够去征服更多的人以及改善它在这个时代的处境。

记者:阅读在当下社会是一种奢侈品,既高高在上遥不可及,又被认为必不可少。你有什么样的阅读法则?

苏童: 我自己读书比较乱和杂,推崇经典,推荐读物也许会有些功利,非经典的东西都是可以放过,推荐《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这样的经典都可以碰一碰。我个人的阅读生活不是做加法,我承认有一种惰性。我认为阅读很像女孩子买衣服,抓一下那个衣服,要靠质感,男人买衣服就会看看颜色,不会去摸的。但是阅读就是文字精神上的触摸,我们立马就可以知道喜欢还是不喜欢。我们可以从文学作品中得到它的气味,感受它的触感,甚至会感染你的一生。

记者:你写女性有一种下意识的浑然天成,实际却感觉特别爷们儿。

苏童:很多读者有困惑是不是要特别特别细腻的男人才能写女人。举个例子。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读者总是会有错觉和误区很正常,认为一个作家的创作所反映的某块现实,跟作家的情感具有某种呼应和连接。事实上,作家是一个职业的写作者,他有能力去揣摩、去塑造、去刻画。在写作的世界,不分性别界限。在文学世界有一个事实,也许女性作家不满意我的这个观点,绝大多数我们所深刻铭记的女性形象都是男性作家写的。

作家是感知力要比较强。一个作家在写作中,与日常有差距,是要利用超常的感知力。对男性、女性、孩子、老人,作家是要超越生理认识的,是建立在形而上的抽象认识。这不是一个问题,更像是一种本能。基本上整个文学史95%以上的女性形象都是男人创作的。但是用来形容作家本人,雌雄同体是个贬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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