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沙龙】物的“八分目” 对话深泽直人

把欲望从100%降到80%,是一种东方思维里的自我约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种更有成就感的自我愉悦。在再创造 (Re-design) 设计理论中,找原型,往往大于零创造。好的设计,应该是引领人们往回看的。

把欲望从100%降到80%,是一种东方思维里的自我约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种更有成就感的自我愉悦。在再创造 (Re-design) 设计理论中,找原型,往往大于零创造。好的设计,应该是引领人们往回看的。

【沙龙客】

深泽直人 日本著名工业设计师,日本家用电器和日用杂物设计品牌“±0”创始人。现任武藏野美术大学教授。其作品在欧洲和美国赢得过几十项设计大奖,包括美国IDEA金奖、德国IF金奖、“红点”设计奖、英国D&AD金奖、日本优秀设计奖。他将自己的设计理念概括为“无意识设计”(Without Thought,又译“直觉设计”),主张用最少的元素来展示产品的全部功能。

 

设计师应该是谈论消费社会物欲泛滥问题的理想人选。他们既世故又形而上,既能体会人性与生活的细微,又还不曾完全被技术裹挟,在艺术与商业之间,他们穿梭游弋,努力发现生命体共通之处。在这个意义上,优秀的设计师都是思想家。

作为日本工业设计的领军人物,深泽直人的设计简洁细腻,早年赴美加入IDEO工作室的经历使他融合了西方的设计理论与东方的禅意哲思,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接受。他的名字,也和日本品牌“无印良品”(MUJI)紧密捆绑在一起。

他的设计在某种程度上成就了后者的成功,在这个过程中,“极简”、“节约”、“抑欲”等逐渐被固化的品牌标签也被牢牢贴在深泽直人身上。无印良品“物的八分目”展览经过了东京、伦敦、旧金山、香港、台北、新加坡、曼谷等七大城市来到了上海,这次,深泽直人要聊的,正是设计和人性本能欲望的关系。

“俗话说,饭吃八分饱对身体最好。”把欲望从100%降到80%,是一种东方思维里的自我约束,从某种程度上而言,也是种更有成就感的自我愉悦。讲到个人的物质观时,深泽直人的表现不像一个走在潮流前端的设计师该有的样子:不喜购物,不慕品牌,甚至不太讲究服装搭配的“宅男”。虽然主张极简,用最少的元素实现完整的功能,但也承认,对自己来说混搭最棒。

不过,这倒正应了他的设计观:设计并不是设计师夺人眼球的独舞,也不是鼓吹消费的陪葬品,更不应该再是分门别类的孤独钻研—设计应该回归到实用的本质,甚至打通不同学科的障碍,成为找到共同生活经验“默认值”的桥梁。就像他提出的Without Thought(无意识的设计)那样,关注生活中被忽视的部分。如果这样的设计,还能兼顾调整人性里膨胀的欲望的功能的话,就再完美不过了。

如果有一万种改变社会的方式,设计不一定最“有效力”,但却有可能是最深入持久、最柔韧有弹性的那一种。

“八分就好”,对照当下的中国的竞速式发展,也足够发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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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平均每天有600万份便当被浪费。现代社会生活很容易让人们的欲望膨胀,人们心里所要的“好”,往往比一般的“好”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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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最近,你在中国上海参加了无印良品“物的八分目”主题展览开幕,你对这个出自日本俗语的概念如何理解?

深泽直人:在日本,我是一名独立设计师,但在设计理念方面我和无印良品是高度一致的。八分目的意思是80%,日本有一句俗话说:“饭吃八分饱”,指的是适量饮食有益于健康的保持,而过饱则对身体无益。运用在设计方面,则是强调“适当”(fitness)的重要性。从设计师的角度,由商品开发着手,不断反思“这是否是多余的”、“是否太过了”,从而着手修改,由“适当”为发想原点进行商品设计思考。

记者:是因为物质的满足过剩,而反其道行之,追求“忍耐”的生活方式?

深泽直人:说忍耐并不确切。抑制,并不是绝对的控制。就拿日本为例,现代社会生活很容易让人们的欲望膨胀,人们心里所要的“好”,往往比一般的“好”要多得多。所以目的不是忍受,而是控制需求,将生活中对于物质的满足从100%抑制至80%,并将已扩张过剩的欲望调整至适当的状态,进而得到更多的愉悦,回归到人本身健全的状态中去。

记者: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思考的呢?

深泽直人:两年前日本的3·11大地震是一个非常直观的例子,也开始带起了关于资源节约的舆论关注。当时震后的航拍图显示,大量人为制造的残骸,比如报废的房屋、飞机、汽车,像玩具一样覆盖着震后大地的躯壳,我不禁思考,这么多东西被人类利用后,如何能真正地回归自然呢?另一点,是核爆炸阴影后的日本曾一度使国人情绪陷入黯淡,越来越多人开始反思现代性中的两大沉疴:过度消费、资源浪费。

比如我们过于精致的寿司文化,数据显示,在日本,平均每天有600万份便当因为过期无人食用而被丢弃,三分之一的粮食处于过剩边缘。这样的状况,足够令产品的生产商们从各个角度检视“适量”的重要性,从产品的生产、运送到废弃品处理、回收等,再次思考素材是否被完全利用,物品的大小、重量、包装、数量是否合宜,生产或运输的过程有无不必要的浪费等,彻底反省并期望达到合理的平衡。产品在制作时,节省使用材料或能源、善用素材特性不添加多余工序,以及提倡一物多用的设计概念。

记者:在设计上具体如何体现?

深泽直人:尽量多从使用者的角度去反思设计。比方说,在不影响正常使用的情况下,调整桌腿直径的粗细、卫生纸宽度、笔记本线圈的间距、晾衣架的耗材乃至商品包装胶带的宽度以节省材料;增加原有美工刀片刀刃上的刻度数,延长使用寿命;如果陶瓷碗上有了破损,但能用传统的日本漆艺进行修补,破损本身倒成了独特的个性和纹路;再生纸制作笔记本、再生棉制作化妆棉巾;旧T恤做小孩子玩的球;用蜂窝状海绵制作皂盒延长碎肥皂使用寿命;将等分网格线压制在浴巾上,可以沿纹路剪裁当抹布使用;设计五种尺寸兼用的锅盖;为了停行时塑料袋有处放置而给伞的把手增加凹槽;针对日本家庭空间缩小冰箱尺寸;重新思考“床”的概念,舍弃床头的部分,把平常理解的“床”,改造为“四只腿加一个垫子,用途是睡觉”的家具等等。

这种改变,并非简单地削减原料,更不是偷工减料,而是发挥想象力的过程,考验着设计师对于生活经验的理解和观察—鞋带要多长才合适?帽檐要多大才能遮光并且恰好保留视线?在设计理论里,它是来自共同经验的“默认值”,人类的经验本是共通的,准确地找到它并通过设计表达出来,是设计师们应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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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生活在日本这样的地方,我也不喜欢购物,更不喜欢“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覆盖到生活的各个角落。但这些现代人的欲望,可不是我张口说说就可以扭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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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优秀的设计师,善于“把全世界当作个人的原料库”,去不同的地方发现一些材料和设计理念,转换成自己的设计。

深泽直人:日常生活中,最简单的设计往往根植于生活的智慧和经验,我们应该换一种眼光审视过去视若无睹的东西。我曾不止一次为寻找这种设计造访中国,随处可见的手工削的竹簸箕扫帚、中国劳保用品商店里出售的8块钱一副的工作手套、红色塑料橡胶筒、廉价塑料笔、一把粉色的印有大象图案的塑料椅子、竹制安全帽、用边角料制成的笔记本,在我看来也许比今天和你们聊天的所在地—这座位于上海繁华地段的巨型商业中心里所有的奢侈品都要昂贵。我喜欢去非著名的地方采购,通常五六个采购员一个小组,我常常因为走岔路迷路呢。在北京的一个小店里,我还差点花大价钱买下一座普普通通木头打的小沙发和一把小凳子,原因呢?除了觉得本身的设计很棒,也很好奇于中国人搬着小凳子围坐在室外纳凉的样子,要知道,在日本,室内室外的生活是基本分开的,而在中国却能看到奇妙的合二为一。

记者:你还有一个身份是日本民艺馆的馆长,怎么看待随着历史更迭,“老手艺”的传承问题?

深泽直人:我始终坚持仿旧不如继承古人的设计,在再创造(Re-design)设计理论中,找原型,往往大于零创造。法国古老的公文文件盒、立陶宛的棉线和竹编都可以经过改良变成一种“时髦”的办公家居设计。生活文化流传下来的好东西,应该被重新赋予美和使用的权力。在中国乌镇时,那里自建成起就维持原样的白砖黑瓦、灰色砖墙,让我觉得如果用作店铺设计会很有趣;居民们用天然竹子的分叉制成晾晒内衣的工具和景德镇的瓷碗一样,也曾让我深深着迷。作为设计师,应该充分意识到物质和环境之间、人的行为与物质之间的关系,甚至生产者和生产背景,以及物质与生活的相关性。

记者:拿24小时便利店来说,它的存在在事实上产生很多过剩。我的意思是,好像单独通过设计的话无法改变这种情况,有的时候设计新的东西,甚至就是不必要浪费的根源。那么创造性和实用性之间如何博弈呢?

深泽直人:其实就我个人来说,虽然生活在日本这样的地方,我也不喜欢购物,更不喜欢“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覆盖到生活的各个角落。但这些现代人的欲望,可不是我张口说说就可以扭转的。人始终是存在两种欲望的,一种,是往前走、不断获得的欲望。另一种,是控制自己、把自己拉回来的欲望。如果能够恰当地控制住自己,“纠结共进”,那么获得的愉悦感,也会比不断地追逐获得的更多。人是矛盾的动物,这里理论满足的是第二种欲望,虽然罕见,但也是被人类所需要的。人类总在不断重复这个过程:快速发展,往前走,然后有一天重新回顾,往回看。而好的设计,应该是引领人们往回看。

我提出过“用最少的元素实现全部的功能”,但其实,减法并不等同于“Re-design”。作为设计师,也隶属于创造工作者(某种意义上的生产者),我刚开始做设计的时候,也觉得设计就是来自内心的,就是我凭空创造出来属于我个人意志的东西。但后来经过实践,我意识到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常说,做设计,但是做并不意味着求新,世界上的确有很多被生产出来的东西被证明是多余的。所以我建议从事创造工作的人,不要老想着出新,反而应该多从改良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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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技术的发展,一定会淘汰一些东西,留下自古存在的东西,比如桌椅。如果人们想透了这一点,恐怕设计师就要失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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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日常生活中普通的设计,经过大师的提炼和修改,被大品牌厂商采用,品相发生了质的改变后,价格也提升了,但是好的设计却并不一定能回到民间了,你怎么看待这种循环?

深泽直人:首先,这种设计观念的本意并不是“廉价”,更不是“取代”。它的原意是唤回人们回到原点,寻找灵感和价值,并让产品在水准上实现全面的提升。主要针对的是生产者,促使他们回过头来寻找灵感。

记者:技术往往导致外观突破性的改变,在这个越来越被压缩的过程里,消费者需求也不断在被拔高,请问如何平衡技术发展和产品设计之间的此消彼长?

深泽直人:我们现在的确已经发展到技术过剩的阶段了。但换一个思考角度来讲,技术起到的作用,是把墙推倒的作用。技术的发展,会收缩平面感,所有的产品最后都会变小甚至消失,但经过调节后的原本功能还在(比如空调变小了,但是调节冷暖的功能还在)。随着技术的发展,一定会淘汰一些东西,留下自古存在的东西,比如桌椅。如果人们想透了这一点,恐怕设计师就要失业了。然而乐观一点来看,设计师这个职业的未来走向,将不再是设计某一样具体的东西,而是设计某一样东西和某一样东西的关系。我现在在使用的这款安卓手机—从硬件、界面、软件到视觉都是由我自己整体设计的。我认为整体设计是未来设计的大势所趋,它要求设计师在设计完手机后,也要同时设计相关的广告;设计完椅子后,也要设计和椅子搭配的房间。

记者:有人也会抱怨时代变了,不仅设计师要跨界做广告,不做广告的品牌也要开始做广告了,你怎么看?

深泽直人:广告也分两种。第一种是直白地告诉受众:我们有促销,我们有活动!另一种,是去解释品牌文化、解释产品功能,告诉消费者深层面的原理和意义、自己好在哪里的广告,我认为这种广告是必需的。如果只是告诉消费者快来买,快来买,这种广告的存在才是没有意义的。

记者:技术过剩带来的另一个问题就是销售模式的改变,你对网络销售渠道怎么看?

深泽直人:如果你非常了解一个产品,网络可能是很方便的购买渠道。但是,如果你不了解这个产品的话,网络反而会造成一个麻烦,产生更多不必要的信息垃圾和资源浪费。我之前看到过一个报道,在美国这样网购如此发达的国度,商家或者个人还是存在着因网购产生的大量浪费。所以我觉得实体店的存在还是有其很大的价值的,网络不万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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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揭开东京所有的地面,你平日里看不见的地方,所有的管道、所有的城市设施的技术是世界上最好的,甚至比欧美的国家都好。我们在做基础的可以改善人的生活品质和幸福感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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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东方人对于宗教更为亲近和崇拜,像禅宗的思想也包含了控制自己的欲望,抑制本能的设计思路,是来源于宗教吗?

深泽直人:虽然我不能说我设计的想法是完全从宗教中得来的,但我相信人类在精神部分是共通的,孔老夫子的教义里不是也包含了这一层吗?

记者:有人说,如今的中国和1980年代飞速发展的日本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都在面临商业社会的爆炸和资源过剩的危机,你怎么比较这两个国家的不同时期?你怎么看待现在中国人的选择习惯?

深泽直人:日本80年代经济是腾飞时期,从90年代中期开始进入了经济衰退。但我认为,这段所谓的衰退期,并不像外界认为的那样,对日本只有悲观的影响。相反,我们在做很多在我看来很好的转变:我们有很大的精力去做表面上看不到的工作。比如,你揭开东京所有的地面,你平日里看不见的地方,所有的管道、所有的城市设施的技术是世界上最好的,甚至比欧美的国家都好。我们在做基础的可以改善人的生活品质和幸福感的工作。日本的经济不好吗,数字是不好,但是社会是在进步,看不见的地方改良是非常重要的。但中国呢,虽然表面处于发展阶段,很短的时间内出来一个高楼和新的城镇,但是你地下的东西呢?基础设施呢?只有壳子,城市别的地方怎么运转呢?

说到选择习惯的话,日本在制造业方面是个奇怪的国家呢。别的国家,遵循市场原则,你得到产品和服务的质量和你付出的价格成正比。但是在日本,哪怕是最便宜的小东西,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也会做到最好的状态,这也打破了世界上某种经济规律,也让其他国家的人有点恼火。我觉得,中国现阶段需要打破的是一直给世界的形象:世界工厂 ,尽可能多地创造适合原创生存和发展的土壤为宜。

记者:你个人对物质的态度是什么?

深泽直人:我吗?我的哲学观念和价值观或许和极简比较匹配,不过我认为,混搭是最酷的,穿一件最普通的衣服,搭配上别出心裁的装饰品我才喜欢,才好看。我自己不太讲究衣服的款式,衬衫和裤子追求舒适就好,并没有一套一套买衣服的习惯,经常也会随意搭配。平时用的手机、居住的家,都是我自己设计的。关于家庭的收纳,我倒有个小小的定律:角落永远不要放东西,因为一旦角落放了东西,不但不适合清扫,东西也会越来越多,堆积如山。

在创作层面,我感觉到最大的压力并不是在于这件作品有没有世界性,会不会好卖。而是作为设计工作,我必须控制自己想创造的东西,而是把自己的东西做成换另外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也可以同样做出的水准。而我自己的设计,比如说我最近任教的设计学院宣传片,其实是有大量撞色、动感的东西,我并不是一直按照某种标签的要求去创作的人,我在做无印良品产品的时候,会尽可能地控制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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