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钟永丰×林生祥 家在美浓

林生祥和钟永丰,两位以母语客家语创作的台湾音乐人,用自己的吟唱和书写,借由他们记录的故乡本貌,呼唤着传统的质朴、简单的真实,和土地的自由。

林生祥和钟永丰,两位以母语客家语创作的台湾音乐人,用自己的吟唱和书写,借由他们记录的故乡本貌,呼唤着传统的质朴、简单的真实,和土地的自由。

钟永丰 台湾诗人、作词人、社运活动家。台湾社会全方位的深度观察者。曾多次以客语作品获得台湾金曲奖最佳专辑制作人奖、最佳流行音乐作词人奖。(图左) 林生祥 台湾客家民谣歌手,被台湾乐评人马世芳誉为“台湾最重要的创作歌手”。音乐作品包括《我等就来唱山歌》 、《菊花夜行军》 、 《临暗》 、《种树》、 《大地书房》、《我庄》等,多次获得台湾金曲奖等音乐大奖。(图右)

美浓的夏夜很安静,河坝的水是流动的,微微作响。迎面吹来的是暖风,成片的水稻在夜色下泛着绿光,不远处的村庄人声寂寥,偶尔听见几声狗吠。

拖鞋吧嗒吧嗒的声音打破了乡间夜晚的宁静—午夜一过,村子里的“大神”出动,开始漫无目的地在村子里四处闲逛。每逢此时,林生祥就会让女儿竖起耳朵,“听,仙人开始游庄了”。

在外人看来,这是一群游手好闲的人。事实上,他们或心智有碍,或肢体残缺,并无固定业作,赶上村子里的红白喜事,便给村民帮帮闲,维系温饱,也落得逍遥自在。

他们和村民和睦共处。在美浓,村民管他们叫“仙人”—这个称谓没有恶意,而是一种友善的表达。仙人们各有特色,唯一相同的是那份在寻常人身上看不到的安然闲适。总是穿着发旧西装的阿发伯,喜欢在帮村民干完活后,拿出一张纸,卷成麦克风开始演讲;而那个叫做阿蒙的孩子,每天早上都会拿出扫把,把家附近都扫一遍……

钟永丰把他们写到了歌里。“无米煮,煮泥沙;无床睡,睡天下”—林生祥谱上曲子唱出来,是一种轻松谐趣的调调。在这对老搭档看来,这群拥有自己世界的仙人,不光是美浓一道自由的风景,更是“故乡”二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出乡,美浓\来来去去这么着急\挂念也惯习

归乡,美浓\从小到大一转眼\童年随风远

我想呀,我望\不用归乡又出乡\跟随你日出日落\我想呀,我望\无时无限无忧虑\田头地尾跟随你

—《分美浓介情歌》

林生祥不喜欢用“故乡”来形容美浓。“不是故乡,是家乡”,他说。

在村里人看来,林生祥是个没有正职的人,只是偶尔帮着父母打理一下养猪场,带女儿下田拔草种菜。但全村人都知道他是个音乐人,要是你在美浓村头问一句“林生祥在哪里”,路过的村民一定会给你指路,嘴上还念叨着,“哦,那个唱歌的啊。”

林生祥把家安在了这里。他从小就在美浓镇的竹头脚庄头长大,父母务农,家中还有个养猪场。年轻时,他也曾像村子里的其他青年一样,走出美浓读书生活,看过了想象中霓虹灯闪烁的大台北,毕业后他还是回到了美浓,并在这里娶妻生子,像他的父辈一样,在美浓真正定居了下来。

返乡的时候是1997年,正是美浓反水库运动形势危急的时候。台湾当局拨巨资准备筹建美浓水库,以解决吃水和工农业用水的难题。但水库建成后,美浓人将失去一直引以为傲的,诸如双溪河谷这样美丽的自然资产。况且,潜藏的安全隐患也会让他们远离昔日的家园。

林生祥决心用音乐和创作参与到这次社会运动中来。也是在那时候,他认识了钟永丰。钟永丰比他大7岁,一直致力于社会调查及社会运动的参与。1999年,他以社运份子身份走入政府工作。 对于社会议题的关注,他一边以肩上的官职身体力行,一边用手中的笔将它们写成诗歌和词作。而林生祥就像个小跟班一样,每天跟在钟永丰身边“学习”,早上游说政治人物,中午开环保会议,晚上拜访村民乡亲。

钟永丰是离家在外的美浓人。他出身种植烟草的农家,长大后离开了美浓,在台湾读大学,又在美国读研究所,学的是社会学。他和林生祥一样热爱音乐,深信音乐和社会民生息息相关。

跟林生祥不同的是,他曾经担任过许多官职。很难想象,厚厚的“官场履历表”属于眼前这个淳朴而腼腆的中年男人。他称“去那边当差”是战略性的考量,“早期我们(社运人士)需要有一个人在政府里面做桥梁,让地方政府的施政和外面的社会运动有所呼应”,于是,曾经的反水库运动者钟永丰成了水利局局长。为此,他想了很多办法,来推行更有效的水资源政策。

后来,他离开高雄到了嘉义,成了当地的文化局局长。这个文化局局长,钟永丰当得非常享受。和三面环山的故乡美浓比起来,嘉义的风光截然不同。作为台湾嘉南平原最核心的地方,这里拥有钟永丰从未见过的风景—从隽秀的阿里山,到开阔的平原,再到蔚蓝的大海……

对那时的钟永丰来说,“当官”,是一种旅行的方式。“有什么旅行方式比这更好呢?有人付你薪水,给你权力。去到任何一个地方,你不会只是个观光客,当地的人会出来接待你,告诉你当地的风俗民情,你甚至还可以参与很多地方事务的发展或者推动过程!”

虽然享受,但这只是钟永丰人生中一段短暂的旅行。几年前,钟永丰“觉得够了”,便彻底辞掉了公职。跳出官场,钟永丰轻装上阵。创作是他从未抛下的行囊,用来记录对土地变迁的感慨和怀恋。

因此菅芒结花、栽烟苗的时候,秀仔回来\回到尴尬拉扯、感情落根的地方\跟着他回来的问题,从庄头蔓延到庄尾 \但是秀仔回来

就是答案

—《秀仔归来》

离乡、返乡,是每天发生在美浓的场景,也是万万千千像美浓般的小镇里永远的命题。

一个又一个的离乡故事,是钟永丰创作的源头,也是他童年时寂寞的起点。钟永丰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童年正逢台湾开始兴起石化工业和加工出口的年代。

他看着原本生活在美浓的姐姐、叔叔那些青壮年劳动力大规模的离乡,村子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原本热闹的三合院变得空空荡荡。“那个时候,总是很渴望过年过节,因为亲人们到那时都会回来;可是又很讨厌过年过节,因为过完节过完年,大家又都走了。寂寞更深,很矛盾。”

更让钟永丰感慨的是,年幼时,自己目睹亲人一个个离开美丽的美浓山,奔赴理想中繁华物欲的大都市;长大了,自己却又成为了离乡大潮中的一员。

钟永丰和林生祥合作的专辑 《我等就来唱山歌》里有一首歌,叫《秀仔归来》。歌里的“秀仔”,是一个离乡背井的客家年轻人,辛辛苦苦在外打拼,最后兜兜转转,哪怕要面对困难重重,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林生祥家的对面,也住着一个“秀仔”。早年,这个比林生祥年少几岁的邻居离开了家乡,领着一份少得可怜的固定薪水,在台北工作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这几年,台湾市场环境不景气,经济发展大幅度停滞,他拿到手的钱越发少了。前不久,在父亲的劝说下,他终于回到美浓,接过了家里的果园,种起了木瓜。

“秀仔”,其实是林生祥钟永丰,也是种木瓜的邻居,更是万万千千像他们一样从村头走出去的年轻人。当初离乡时踌躇满志的少年,最后还是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安身立命,很难说这是一种逃离,还是回归。

这种复杂的情绪,被钟永丰表达为一种“拉扯”的情感。而在林生祥看来,“拉扯”的过程,“就是旧的思维和新的思维在冲撞的过程—有冲撞,才会有机会平衡,有机会得到一个可能和平共处的方式”。

东有果树满山园\西至屻岗眠祖先\北接山高送凉风\南连长圳荫良田

春有大戏唱上天\热天番檨拼牛眼\秋风仙仙河坝茫\割禾种烟又一年

—《我庄》

钟永丰童年时因离乡潮带来的寂寞感,林生祥也曾有过。

“我们小的时候,心里的这个部分没有被家人照顾到,所以我会更希望我的孩子面对村子里的生活,心里能够没有这种寂寞”,为了让自己的孩子隔绝于这种离乡潮带来的寂寞之外,没有演出的时候,林生祥就会带着女儿,在田埂上拔野草钓青蛙,在乡间小路上边骑脚踏车边唱歌。“我总是告诉她,其实在乡下生活可以看到很多东西,并没有那么寂寞。你不一定是跟真正的人做朋友,也可以跟动物、跟植物做朋友。”

对那些返乡的年轻人而言,回家的原因,也许并非都因为大都市的生活不如想象中美好。“我相信还有人返乡的目的,是为了安置心灵。很多人觉得在城市里很寂寞,想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生活方式。或许,跟田野、大自然更亲近,是其中一条路”,林生祥说。

就像电影中的一帧帧画面,钟永丰的词林生祥的曲,把故乡美浓的每一个日出黄昏轮番上演。许多都市人因了他们的歌曲,对农村纯朴简单的生活充满向往。

虽然唱着村子里那种原始而传统的美好,但钟永丰和林生祥都清楚,村子里的生活并没有那么浪漫。

扑面而来的是泥土和农作物的香气,一起来到的还有许多外人所不知的乡愁。这些乡愁存在于生活的各种细节之中—农药在杀尽害虫的同时,也让乡间的野草不再生长;村口有了7-11便利店,给村民生活带来的是集喜悦哀愁于一身的复杂情感;离乡的不羁少年骑着风神128飞驰在乡间泥土路上卷起滚滚沙尘,返乡时却只剩下疲惫的身躯和挫败的梦想……

钟永丰期待有朝一日,家乡美浓的环境和生态可以达到更平衡、更好的状态。何谓更好?钟永丰讲了一个故事:有一回,他问长住美浓的父母,田里长的那几十种野草分别都叫些什么名字。父母答不上来,便告诉他:“它们只有一个名字,就叫杂草。”

“什么时候我们可以慢慢分辨出田里面不同的杂草,探索这些杂草跟土壤、作物之间关系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更好的、更进一步的状态。”在钟永丰看来,这不是一个难以触及的理想,而是正在发生的事情,是能够改变的现状—哪怕这个改变来得很缓慢,“通过慢慢的一些改变,让我们重新长出新的视野,对事物产生新的看待方式”。

而林生祥则希望美浓的乡间生活能一直陪伴女儿成长。他教女儿唱歌、种萝卜、骑脚踏车、钓青蛙,却从来不教女儿数数、拼音和英文。作为一个父亲,他只希望女儿的童年能“尽量玩,玩得开开心心就好”。

林生祥也知道,在不久的未来,女儿也许会成为他在歌中吟唱的那群离乡年轻人中的一员。

“她一定会出去的,我也反对她一直呆在自己的家乡。家乡好,但城市未必不好。如果你一直都呆在同一个地方,世界是小的、平的,你很难看到它立体的地方。人都应该尝试着去看看更宽广的世界。看到世界,才知道自己的坐标在哪里,也才知道自己的家乡要往哪一个方向走。”林生祥说。

[故乡问卷]

我的创作说的是故乡的拉扯

记者:你眼中最能代表美浓的风景是什么?

林生祥:美浓山。美浓的山有点像半耕田,在台湾的风景里应该算是最特别的存在。美浓山海拔不高,最高也才650公尺而已。可是晴天和下雨、白天和夜晚,美浓山有不同的风景。我经常告诉我的女儿,别看那些山矮矮的,可是它会有很多很多的变化。从小到大,我推开家门几乎每天都能看到美浓的山,但看到现在,我都没有一刻厌倦过这个风景,我还是觉得我们的山好漂亮。

记者:你对美浓有着怎样的感情?

钟永丰:我的感情相对而言复杂一点。生祥定居在美浓,但我很早离家,父母也都已经走了。我们家在美浓,算是一个很典型的农业家族。家族到我这一代,才有人念书,开始有农村以外的选择。我小时候很喜欢下田跟我父亲一起劳动,放牛也放到了二十几岁,所以小时候一直到国中,我都以为自己以后会像我爸爸一样,当一个农夫。可是后来越长越大,这个想法越来越淡薄—家族对我有所期待,学校,还有整个社会,一直推着我往前走。这里面有很多的拉扯,所以后来我的创作有很多主题,说的都是这个拉扯。想留下来,又有各种力量把你往外推;想往外走,根却还是扎在家乡。

记者:台湾的客家人有什么共同的特质?

林生祥:很难去总结一个族群的共性,但是客家人有一种开疆辟土的特性。抗日行动中,台湾的客家人是一支重要的力量。在政治上,许信良也算是一个敢于去冲撞的人。但客家人不是野蛮的,这个族群在文学上也有很高的成就—像是钟肇政、李乔,我们家乡就有钟理和,他的小说创作是被列入了“二十世纪百大中文小说”榜单中的。

钟永丰:在台湾,客家人可以非常保守,也可以非常革命。可能这两种人,这两种不同的精神,就发生在同一个村子里。

记者:理想中的故乡是怎样的?

林生祥:我觉得故乡不应该存在于理想里,要存在于现在才对。如果说故乡的未来,我很难去描述和想象,但我觉得这种东西要靠众人的力量。

钟永丰:我从来不去想端点的事情,我看重的是过程。如果说我有那么一点天分或才智,我永远都将它们放在观察过程是怎么发生的。就拿故乡这个事情来说,最理想的美浓是怎样的我不知道,但我关心的是在美浓未来人跟人的关系怎么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去思辨,我更在乎这些东西。我不去想乌托邦,但是我会就目前这个状况,考虑我们怎么可以产生新的力量,产生新的连接。创作其实也是对这个变迁过程的思辨和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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