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抢救老电影时代 宋向阳的光影故事

宋向阳的记录, 实际上是“无心插柳”这个词的最好佐证。起先仅仅是为了用照片留住老电影人的画面,后来一发不可收,拍摄了几百位国内外电影人的肖像,成为了中国电影时代的忠实记录者。

宋向阳的记录, 实际上是“无心插柳”这个词的最好佐证。起先仅仅是为了用照片留住老电影人的画面,后来一发不可收,拍摄了几百位国内外电影人的肖像,成为了中国电影时代的忠实记录者。

宋向阳 英国皇家摄影学会摄影师。曾为三四百位两岸三地电影人拍过肖像,其中老电影艺术家一百五十余位。

宋向阳来到林连昆家里的时候,这位老艺术家正躺在床上休息。见摄影师来了,他便在家人的搀扶下缓缓下床,坐在了客厅的藤椅上。

他用含混的声音跟宋向阳聊了一会儿。宋向阳说起当年他还没随父母转业到上海时,在北京人艺看的那场话剧《左邻右舍》。

林连昆在里头扮演的是一个二赖子“万人嫌”。在戏里,“万人嫌”总是喜欢跟人争辩,理屈就耍赖。宋向阳索性在林连昆面前演起“万人嫌”的招牌动作—嘴上哼着“哎呀,哎呀”,还前后甩着手,拍打自己的身体。

一看宋向阳表演的“万人嫌”,林连昆忍不住大笑起来—虽然歪着脸,但宋向阳看得出来,他开心极了。

当宋向阳架上三脚架,调试机器完毕,告诉林连昆“要开始了”的时候,这位老艺术家在瞬间突然将身体挺了起来,“眼神也有光了,脸也不歪了”。宋向阳马上用最快的速度把三卷胶卷都拍完了。直到拍摄结束,林连昆才再次瘫坐回椅子上,看上去很累。

“我突然切身感受到,这些老艺术家多年艺术熏陶积淀而成的精神气质。”不止一次,宋向阳被他们的一丝不苟,对艺术的完美要求,还有坚强的意志力深深感动。

从2007年开始,宋向阳的电影人记录,已经维持了7年。他用自己的镜头,忠实记录了400多张文化艺术工作者的肖像照(其中150多张是中国的老电影人)。虽然最后呈现的只是一张照片,但背后却是无数琐碎甚至烦人的工作。支持着宋向阳一路坚持下来的,是对电影的热爱,还有对老艺术家们的敬意。

老艺术家苏民是著名演员濮存昕的父亲,拍摄结束后,八十多岁的他坚持将宋向阳送到了电梯口。

人生阅历的一部分

宋向阳与电影结缘于上世纪70年代末。作为一名60年代出生的人,他小时候的文化生活可以用“贫瘠”来形容。“文革”结束后,文艺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六百多部老电影解冻,恢复了放映,一些外国电影也重新走上了银幕:《红孩子》、《平原游击队》、《上甘岭》、《南征北战》、《母亲》、《列宁在十月》、《雾都孤儿》、《百万英镑》、《偷自行车的人》……这些银幕上的光影一下子涌入十几岁少年的世界,打开了宋向阳的世界,让他着迷。

中学毕业后,宋向阳参加了电影学院的考试,想成为一名中国的电影人。“我通过了专业考试,成绩也名列前茅。”但世事难料,他最终还是像父母一样,成了一名体制内的公务员。工作以后,宋向阳又接触到了摄影这门艺术。在镜头后面捕捉画面,让他产生了面对电影时的激情,渐渐也爱上了摁动快门的感觉。

“我之前拍得很杂,什么都拍。后来慢慢才找到自己的兴趣。”而宋向阳的兴趣,就是拍人。比起风景,人是更有温度的存在。一开始,宋向阳只是拍摄身边的一些朋友,也从没思考过将自己的拍摄变成系列作品。直到2007年,好友牛在一次聚会时对他说,“既然你喜欢拍肖像,为什么不拍一下那些老艺术家呢?”

牛犇和宋向阳是忘年之交,两人至今仍保持着深厚的友情。

牛和宋向阳是忘年交,亦师亦友。以童星身份出道的牛,从影多年,也做过话剧导演。他和宋向阳结识,也是出于对电影共同的兴趣。“我很喜欢和牛交流,他思想特别活跃,人特别真性情。”牛告诉宋向阳,圈子里很多艺术家陆续去世,却连一张好的肖像照都没有留下,很可惜。这些老电影人是伴随电影成长的一批人,很值得记录。“我特别信服牛,所以我觉得他说的这些话很有道理。”宋向阳说。

从那时起,宋向阳就开始默默筹备。经由牛引荐,他在上海拍摄了这个项目的第一个电影人—导演汤晓丹。“我约他的时候并不知道他那时正在病床上,身体很不好。但我一说,他就同意了,告诉我说‘你来吧’。”宋向阳到了医院,发现汤晓丹的状态果然不太好,但他下决心要为他留下影像记录,便就地取景,拍摄了这位导演在97岁时,身穿病号服的一系列肖像。

7年下来,宋向阳拍摄了150多位老电影人的肖像。今年6月,他从中挑选了83幅照片,以“容·光—宋向阳电影艺术家肖像摄影展”之名办了一场展览。人们在这场展览中,看到了许多伴随中国电影成长的熟悉面孔:谢晋、秦怡、张瑞芳、舒适、侯孝贤、吴宇森……

林连昆拍摄肖像照的时候,身体状况已经大不如前。但在镜头前,宋向阳却抓住了他眼神坚毅的一刻。

前几年,宋向阳将拍摄的范围扩大。不只拍摄电影人,也拍摄戏剧人、配音演员等艺术家,拍摄的地区也从上海延伸到北京和广州。

“拍摄的时间越久,对这些老艺术家的敬意就越深。” 宋向阳曾经到北京人艺退休的老院长、濮存昕的父亲苏民家中拍摄。拍摄结束后,当年已经八十多岁的苏民坚持把他送到电梯口,还告诉宋向阳一件往事。年轻时,苏民曾去老师曹禺家中拜访,曹禺也是坚持将他送到胡同口,他偶然回头,发现老师竟然对着自己离开的背影鞠躬。这种上一辈人对礼仪的坚守和传承深深触动了宋向阳,“我一听,我就知道我没办法拒绝他送我,他的老师就是这么教导的。我自己这些年跟这些老艺术家们相处,也是自我学习的过程。这都是人生的阅历。”

走一个就少一个

电影导演谢晋的最后一张肖像照,正是宋向阳拍的。从小就是影迷的宋向阳对谢晋每个阶段的作品都很熟悉,为谢晋拍摄肖像更一直是他的愿望。“他在每一个阶段都有好的作品,是中国电影史上很重要的导演。”宋向阳觉得,在自己所拍的这一系列可以作为电影史纪录素材的拍摄中,如果没有谢晋,那会是很大的一个疏失。

拍摄的时机来得很偶然。2008年中,他在上海师范大学的一次电影论坛上看到谢晋,便立即拿着相机上前询问,是否可以为他拍摄一张肖像照。谢晋同意后,他们便就地取景拍了几张。由于拍摄的时间很短,宋向阳也没有带他专门用于拍摄肖像照的哈苏相机。没几天,宋向阳送照片去谢晋导演家,请求用中画幅照相机为他再拍摄一次环境肖像照,谢晋爽快答应下来,“等天气凉快一些的时候”,当时他们这样许诺,但这却成了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约定。

半个多月后,谢晋的长子、电影导演谢衍去世。这段时间,宋向阳出于礼貌没有打扰谢晋。又过了两个多月,宋向阳驾车经过西藏路公交站一个滚动广告牌时,无意间一瞥,居然在广告牌看到了“著名电影导演谢晋逝世”的消息,广告牌瞬间已经翻页。他吃了一惊,以为自己看错了。他慢慢把车停在路边,等待广告牌再度滚动。那行宋向阳不情愿看见的字再次出现了。

宋向阳立即开车回家,把之前为谢晋拍摄的那张肖像照放大成24英寸的大照片,送到了谢晋的家,谢晋夫人徐大雯详细了解了这张照片的拍摄经过,确认是谢老的最后一张肖像。不久后,宋向阳再去拜访,看到徐大雯已经把这张照片挂在了他们的卧室的床头上方。

自从十年前开始这一系列肖像照开始,宋向阳就不停经历遗憾。很多老艺术家出生于上世纪初,活跃在四五十年代,这十年间,这些人陆陆续续走了不少,“走一个就少一个”,宋向阳感叹道。

在宋向阳的拍摄计划表中,曾经有一位叫夏天的老电影演员。他是配音演员潘我源的先生,活跃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一位非常英俊的小生,后来专门演反派。“像这么一位有个性的演员,我一直很想拍到他。”但等宋向阳联系到潘我源表示想拍摄他们夫妻的意愿时,才知道夏天已经去世了。演过《羊城暗哨》、《阿诗玛》的刘琼,也是宋向阳很想拍摄却没有拍到的老电影人。“有些是在我这个系列开始拍摄之前去世了,有些是在我开始拍摄之后、找到他们之前去世了。无论是谁,看到他们去世的消息,我都觉得会非常遗憾。拍摄过的人,对他们有一种感情;没拍摄过的人,会很遗憾,以后就再没机会拍到了。”

这次展览中,宋向阳将三位活到百岁的老电影人的肖像照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上:汤晓丹、陈鲤庭、王为一。宋向阳拍摄这三位电演导演是在2007年到2010年间。几年以后,他们陆续去世了。2012年,汤晓丹去世。2013年,陈鲤庭去世。同一年,101岁的王为一也去世了—就在宋向阳说过还想再帮他拍一次肖像照后不久。

“一开始的时候没有感觉,后来发现,我其实是在做一个抢救性的拍摄。有点像历史记录。”宋向阳说,这让他感觉自己的肖像拍摄具有了一种特殊的意义。

宋向阳拍摄的谢晋,是这位电影人留下的最后一张肖像照。拍完这张照片后不久,谢晋便离开了人世。

[对话宋向阳]

我想拍出艺术家们不事雕琢的一面

记者:你拍摄过很多国外的演员和导演,比如岩井俊二、金基德、克罗斯·马素米、汤姆·霍珀等,说说拍摄这些国际电影人的经历吧。

宋向阳:拍摄金基德时,翻译是一个学电影的年轻学生,还是导演的粉丝。她一边打反光板,一边很激动地给同学打电话,说自己和金基德面对面。她的情绪很激动,不停地晃动影响打板效果。我只好让她专心工作。金基德在旁边隐约猜到发生的事情,就自己把反光板接过来,自己给自己打板,一边打一边乐呵地笑着,本来是拍摄半身肖像,我觉得这一幕很有趣,就退后机位拍摄了金基德自己打反光板的样子,觉得特别能表现他真性情的瞬间。

《新桥恋人》的导演列奥·卡拉克斯不修边幅,拍摄他时,他戴着墨镜,一副百无聊赖的状态。在我换胶卷的间隙,发现他手里拿着一支烟,准备抽。我通过翻译问卡拉克斯一天抽多少烟,他的回答是一天要抽五盒。我一下子就意识到,这就是这个人的一种特质。他是个大导演,也是个烟鬼。在卡拉克斯下一次点起香烟时,我拿出准备好的小相机,抓拍了他从点烟到抽烟的一系列动作。我虽然给卡拉克斯拍了很多张照片,但点烟这一张是我觉得最生动最传神的。

记者:你是如何渐渐形成自己的拍摄风格的?你觉得好的肖像照是怎样的?

宋向阳:我参考过很多国外的肖像照。比如拍过邱吉尔的卡什,还有曾因为拍摄斯特拉文斯基环境肖像出名的摄影大师纽曼。他们拍摄环境人像比较多,但我发现,很多老艺术家的居住环境与常人无异,并无特别之处。后来,我渐渐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我想要记录的,其实是他们此时此刻的精神状态。我想拍出这些艺术家们自然而不事雕琢的一面。不要刻意让他们表现曾经的辉煌,因为他们曾经的辉煌在电影里已经通过镜头把他们记录下来了。我尽可能利用他们所处的环境,用自然光拍摄。好的肖像照能反映对方生活的阅历,岁月在他们身上留下的印记,不是减分,反而是添彩。很多演员年纪大了以后不爱拍照,但我觉得岁月的痕迹其实可以体现他们浸染艺术的气质,让人油然而生一种崇敬之情。

记者:你在肖像拍摄上的追求是怎么样的?

宋向阳:我希望在有生之年,能拍到那些老艺术家,留下一些经典。我对自己的拍摄有一个要求—要拍到极致。拍到很容易,要拍到极致就非常难,这往往受限于环境和拍摄对象。创作是双方的。你状态好,我有灵感,互相擦出火花,就能产生好的作品。我希望我的作品对他本人也是一个很好的影像,而不是影楼里拍摄的那种千篇一律的东西。好的作品,是能够回味的。我一直认为好的照片也有素质、有气质。我拍摄了很多明星,但有些给的限制特别多。哪怕明星本人没有要求,旁边的助理和经纪人也会给出很多要求。我拍摄时对作品的品质有要求,我喜欢原生态些的照片,尽量把被摄者的所有细节都体现出来,进而体现人物的精神气质。所以,我也不太希望拍摄对象化妆。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