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游】一个人的文学史 程永新和他的作家朋友

余华、格非、王朔、苏童、马原……在这些著名作家的背后,是程永新日复一日的工作。“这些实力派作家不是我挑出来的,是他们自己走到了时代的前沿”。作为中国当代最有名的文学编辑,程永新将“为人做嫁衣”视作对自己的最高褒奖。

余华、格非、王朔、苏童、马原……在这些著名作家的背后,是程永新日复一日的工作。“这些实力派作家不是我挑出来的,是他们自己走到了时代的前沿”。作为中国当代最有名的文学编辑,程永新将“为人做嫁衣”视作对自己的最高褒奖。

程永新 笔名里程,著名文学编辑。1983年进《收获》杂志社工作,现为《收获》执行主编。曾发掘余华、格非等众多知名作家。作为编辑,责编的小说有《妻妾成群》 、《活着》 、《顽主》 、《高老庄》 、《务虚笔记》等。著有长篇小说《穿旗袍的姨妈》、《气味》;中短篇小说集《到处都在下雪》;散文集《八三年出发》、中国第一部“个人文学史”《一个人的文学史》。主编《中国新潮小说选》。

 

作家李洱曾经说过,“没有程永新,1985年以后的中国文学就会是另外一副模样。”

这话让程永新感动之余,还觉得“诚惶诚恐”。毕竟,“个人是渺小的,那个时代放在那里,改变中国文学路径的是时代”。

程永新想说的是,1985年前的文学,也是新时期文学景观的一部分。只是那时的文学太过追求表达社会的诉求,太过现实,缺少文学本质的精神。“时代走到1985年,必然要发生变革,后来我们回过头去看,那其实就是一场小说革命,文学革命。当然,这场革命的参照物还是世界现代主义文学资源。”

聊天的地点,从作协门外那家聚集了众多作家的咖啡馆开始,然后又回到了他的办公室——上海市作协院内,原属旧上海实业家刘吉生宅第的那栋老洋房,程永新的办公室与《上海文学》金宇澄的“书房”同在三楼。《收获》1957年的创刊号就收藏在这间办公室里。这里还放有许多作家的手稿,谈话间,程永新就拿出了贾平凹《带灯》的几页手稿,落款的时间是“2012年10月14日晚”。

 

神奇的八十年代

程永新时常说起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是一个奇异的时代。某种意义上说,程永新就是在这个年代,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文学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程永新与一个大学同学到《收获》实习,结识了当时主持工作的老主编萧岱及好几个前辈编辑,巴金的女儿李小林是当时编辑部最年轻的编辑。

在《收获》,程永新目睹了一大批优秀作者的成长。回忆起那个奇异的时代,他直言那时候的文学圈很单纯。“再牛的作家也牛不过时代,牛不过生活”,在程永新看来,时代造就人,那时候中国文化人的创造力似乎完全被激发出来了。

“说实话,这些实力派作家不是我挑出来的,是他们自己走到了时代的前沿。”那时候没有网络,文学期刊是作家们成名的主要通道。“文学期刊上时有陌生的名字冒出来,我与我的刊物非常关注这些新人。还有一些知名人士不停向我们推荐新人,比如说,余华是北京的李陀推荐给我们的,我们称陀爷为‘场外指导’,他热心于各种文学活动,有点文坛领袖的意思;苏童是我大学同学黄小初推荐的,格非是批评家吴洪森推荐的。”程永新认为,气候成熟了,中国文学到了变革的时候,到了该出好作家的时候。

1988年,程永新为上海社科院出版社编选《中国新潮小说选》,其中选了余华、格非、莫言、苏童、史铁生、马原、残雪等人的作品,他在序言中写道:“有人预测,中国当代文学真正的大作品将在五年、十年后出现。如果这个预测没有发生偏差的话,我不想说大作家一定在这本集子的作者们中间诞生,但我极其固执地坚信,假设中的大作品、大作家,一定是沿着他们(它们)的足迹走到一个辉煌殿堂的。”

而今,收入这本集子里的作家,大多成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中坚,程永新为自己在1988年就做出这样的预判有些小小的得意。程永新称那些实力派作家都是自己的师友,“他们给我的东西远远超过我给他们的”。

当年,程永新当时看了王朔发在《当代》上的小说《空中小姐》,被王朔讲故事的能力折服。“后来王朔途经上海来看我,给《收获》投稿,题目很好玩,叫《五花肉》。小说写得很好,可这个名字怪怪的,我建议他重新想想题目,他想了三个名字,我们最终选择了《顽主》。没想到这篇小说在京城的文学圈反响很大,一下奠定了朔爷的文学地位。”

余华则是李陀推荐的,1986年,当时在主编李小林的支持下,程永新在编青年作家专号,也就是后来被称为先锋专号的那一期。他把《四月三日事件》选进了那期刊物。余华从此变成了《收获》的铁杆作者。与余华的第一次见面也很有意思。“某天早晨,我走进办公室,两个小青年坐在那儿,我问他们找谁,他们说我们找你。他们站起来,两个人个子都不高,我一下笑出来。黄石、余华,他们这样介绍自己。后来余华是经常见面,他路过上海,都会住在华师大,格非安排的。那是一段无比美好的日子,我们喝酒,聊文学,下棋打牌,我们在交流中谈到世界文学中的优秀作家,谈到深更半夜才睡觉。那时候我们都是单身,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程永新回忆说。

格非是批评家吴洪森推荐的,他拿着《迷舟》手稿找程永新,说这个人你一定要关注,他以后会有大出息的。《迷舟》的修改过程让程永新感叹格非真是一个好作家。“那时候的作家都会受到拉美文学的影响,我们希望格非的小说少一点这种影响。一星期后,格非拿出的小说呈现了完全不同的面貌。《迷舟》一下就火了。”后来程永新才知道,《迷舟》是其他刊物的退稿。

苏童是大学同学推荐给程永新的,当时那位同学就预言:此人以后会出大名的。程永新眼中的苏童是作家中非常温和善良的人,“与苏童交往,会让你觉得很舒服”,也就是马原说的“毛病不多的人”。他重情重义,那些年月里,程永新常去南京,第一餐饭一定是苏童请客,这几乎成了一个习惯。“他会在南京找到很好吃的饭店。”

程永新和马原是一见如故。《收获》开笔会见到马原时,错把他当成扎西达娃,因为他留着胡子,很像藏族人。开会那几天,他们住一个房间,聊文学常常会聊到东方既白。“马原是作家中读书很多的人,在他的影响下,我读了不少以前错过的世界名著。”让程永新欣喜的是,“我们的艺术判断常常会惊人的相似,连打牌也特别有默契,只要我们俩一伙,胜的概率很高。先锋专号就是他给我们建议的。”

还有李洱,也是华师大聚会的常客。“记得有一次,他分析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可以说是举座皆惊。”程永新觉得,对一部经典的判断力与作家的写作才能是成正比的。因此,后来李洱能够写出许多好作品也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那时候李洱写的作品会拿来给我与格非看,我们提的意见,他会一次次地修改,这样的修改其实就是在练文学写作的内功。他在《收获》发表的中篇小说《导师死了》也改了几稿。我与文学青年座谈,谈到如何修改小说,经常会以李洱为例,一个优秀作家会在小说修改中练就十八般武艺。”李洱后来的中篇小说《龙凤呈祥》,完全是《红楼梦》的笔法,出书时改成小长篇叫《石榴树上结樱桃》,翻成德语在德国很是畅销,德国总理默克尔来中国送给温总理的,就是这本书。

贾平凹《带灯》手稿

 

好朋友是生活的支撑

现在的文学圈,似乎已经很少出现当年的《活着》、《妻妾成群》、《顽主》等那样的好作品了。

“我们其实也在反省。”程永新说,文学也许有它自身的规律,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作家有一种使命感,也有一种艺术探索的勇敢。随着文学的边缘化,随着网络时代的到来,写作者的发表与出版变得容易了,质量也就有下降的趋势。

“很多作家跟我们说,现在只有你们《收获》还让作家改稿,我觉得,那是在夸奖我们。”他表示,称职的文学编辑必须要有一点奉献精神,在别人的作品里倾注自己的情感。“这不是说大话说空话,而是实实在在的。为他人作嫁衣是对文学编辑最高的褒奖。我在这个行当里是比较幸运的,应该说是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收获》的传统,是编辑与作家之间的相处就如同朋友,甚至像亲人一样。程永新觉得,这个传统是前辈知识分子留给后来人的宝贵精神遗产,永远都不会变。“看看老巴金与曹禺在历史上的交往,那是一段编辑与作家打交道的佳话。”

《收获》曾在长篇专号里发表过郭敬明的《爵迹》,同时刊登了两篇意见完全相反的评论。“郭敬明来找我之前,我就看过他的《幻城》,觉得挺好,《爵迹》也写得不错。”在他看来,有关郭敬明的争议,很多还是文学外的原因造成的。郭敬明的小说在《收获》上发表后,引起很大的争议,但程永新还是觉得这件事做得没错。“新生代的作家中我比较看好张悦然、七堇年、颜歌、周嘉宁,哈哈,都是美女。当然,还有张忌,双雪涛,张怡微等等。”

至于中生代的作家,程永新最喜欢的是李洱、徐则臣、田耳和张楚。“去年有两部重要的长篇,一部是徐则臣的《耶路撒冷》,另一部就是田耳的《天体悬浮》。还有一批我看好的暂时处于调整期的女作家,比如说金仁顺,魏微,叶弥,都是能写出大作品的作家,只是时辰未到。”

程永新说自己是一个“懒散的贪玩的人”,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读作家们的稿子上,自己的写作倒是停滞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有过勤奋写作的一段日子。后来,生活发生了剧变,欲望让人想法很多,慢慢的,勤奋就丢失了。作家就应该是纯粹的执著的。写作是一件艰苦的劳动,没有毅力,没有甘于寂寞的心灵,是无法取得大成就的。”

半个世纪前的《收获》创刊号

 

他最近正在修订自己几年前的作品《一个人的文学史》,准备把1983年到新世纪2013整整三十年的文学活动记录下来。流浪三部曲完成了两部:《穿旗袍的姨妈》与《气味》,最后一部尚未动笔。“还有一些想法想写出来”,那是他酝酿很久的几个题材。

程永新今年大部分的饭局,都是与金宇澄以及刚刚获得鲁奖的批评家程德培一起度过的。不久前,程永新和金宇澄为从京城领奖回来的程德培接风。那场饭局上,他率真风趣,尽显真性情。这也与他对朋友的“要求”相似——“在生活中,我对朋友是很挑剔的。性情,真诚,敢说真话,志趣相投是我挑选朋友的准则。好朋友其实就是生活中的一种支撑。”

程永新也承认,随着年龄的增长,交新朋友变得越来越困难了。“不是有句话说朋友都是老的好吗?怀旧,越益珍视友情,是不是一种变老的心态?”程永新笑说,自己对生活并没有很高的要求,“两三知己,一壶好酒,海阔天空,就会很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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