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在水草丰茂的世界

中国年轻导演李睿珺新作《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继2014年东京电影节参赛正式竞赛单元后，又被柏林电影节选中入围2015年影展新生代单元。在A类国际电影节上二次入围参赛，这并不多见，而这已经是这位80后新锐导演自编自导的第四部剧情长片了。

年纪轻轻却创作成果颇丰，李睿珺的每部作品都在大大小小的国际影展上亮相并有所斩获。处女座《夏至》入围国际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并获得希腊国际独立电影人电影节评委会大奖，第二部作品《老驴头》入围鹿特丹、釜山等国际电影节和法国杜威尔、罗马、米兰等地举办的亚洲电影节。前作《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并获得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青年导演”的肯定，同时也是凤凰网、迷影网、文汇报和青年电影手册等多家专业媒体评选出的年度十佳作品。

不过，这些列在导演影片名册上的成绩后面，是种种难以想象的辛苦和坚持。2009年到2010年间拍摄第二部作品《老驴头》时李睿珺最为辛苦，处女作依靠积蓄和四处借钱完成了，之后很长时间他打工拍广告还债，不再接触电影。后来《老驴头》剧本写完，有一个机会启动拍摄，不过前面欠下的三十多万还没有还清，到后期再也找不到资金，还是鹿特丹国际电影节在HBF剧本奖给他了最初的创作奖金后，再次仗义出手，2万欧元的后期支持奖，使得影片最终制作完成。也正是因此，虽然《老驴头》获得柏林影展力邀，导演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参赛鹿特丹电影节，以示对伯乐的感激和报答 。

2015年2月柏林电影节上采访这位年轻导演时，他和妻子张敏在一起。2006年拍《夏至》时，原本选定的女一号已经签好合同，却在团队北京拍完要赴四川的前夜临时反悔，无可奈何的李睿珺连夜寻找替补，最后在凌晨四点找到了毕业于贵州大学表演专业的张敏来救场，也拉开了二人从此一步一个脚印彼此相携相进的序幕。从拍摄第一部戏中纯粹的演员，到接下来每部戏中的出演外，张敏更是他的坚强后盾：副导演、制片、后勤统筹等等，为他处理拍摄中的各类繁琐事务。

80后的李睿珺矮小瘦弱，说起话来不急不慢，沉稳踏实，谦逊却想法坚定。作为2014年中国导演协会的评委，王小帅就称赞他具有超越年龄的成熟。尽管话语投机时，他也可以滔滔不绝，却很难用雄辩、言词飞舞来形容他，他甚至分析自己可能患有社交恐惧症，因为和电影圈各种人士打交道做社交，他完全不感兴趣，倒是坐在自己家里阳光很难射进来的小屋里， 他可以一呆半个月一个月足不出户搞创作。十多年如一日，就这样将自己的理想一点点从虚无挤捏，变成了说得出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十一年十平米小蜗居：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北京西北边北京大学西门正对的一片胡同，后来改造成许多大院，每间大院里有二三十间隔开的10平米小间，其中一间就是李睿珺和妻子张敏叫做家的地方。进门一张床，几个小衣柜，没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洗澡要到公共浴室，上厕所要走两三分钟去公共厕所。二人在这里一住就是十一年。他还清楚记得2003年6月28日到2014年11月28日那段时间在这里的时光，“我进去时房东的女儿还小，再搬走时房东女儿已经上大学了。住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挺好的，就是睡觉，吃饭”。一旁的张敏有点遗憾：“家里没有太阳”，他们的小家，白天屋里也要开灯，夏天还有点潮。

不过，2014年底二人终于搬了家。此前，为新片投资的制片人方励跟他说我给你租个房子，你搬过来，这样我们讨论剧本来公司都会近一些，否则你在西边太远了。说了一年多，都没有动。李睿珺觉得由方励为自己租房不太合适，后来方励直接给张敏打了电话，让她找个合适的两居室房子搬过去。李睿珺又说一居室就够了，方励还是坚持，“两居室一个房间你可以当书房安静写东西”。最后终于定下来，两个人搬过去，是空房子，什么家具都没有。因为住几年可能会搬走，二人商量没有必要买太好的家居，决定趁着双十一购物，在淘宝网上买便宜点的家具，刚买完，12号老方打电话，问是否全部安置下来了，知道他刚在淘宝上买了家具，就说别买了，赶紧退掉，李玉导演正在拍摄的《万物生长》马上结束了，戏里面有很多家具，到时候不用也是放在那，你就拉过去随便用吧。就这样，在空荡荡一无所有的家里睡了半个月光板床，直到《万物生长》拍完戏，送来了床、沙发、锅等，李睿珺才终于有了个像样的家，“现在我屋里所有使用的家居，都是电影里的道具。他们还送来一缸鱼，以前我从来没有养过鱼。也是道具，没人要，这也是生命，我不能随便丢掉”。

稍微变通一点，就可以让自己活得不那么辛苦，但是李睿珺说他做不到，妻子张敏也不埋怨或者劝说，因为觉得做不到就不要勉强。对于自己选择的电影和生活道路，李睿珺毫不后悔，他甚至庆幸多年来一直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还可以简单养活自己，没有饿死也没有睡马路。“我觉得重要的是自己想清楚，不管别人怎样想。就是一个取舍问题，想要得到一些就要舍弃另一些东西，不能什么都得到。”

另一条电影路上，另外的电影人

处女作之外，李睿珺的其它影片都打上故乡烙印，在他出生长大的甘肃家乡拍摄完成，题材中乡土气息扑面而来，镜头下人物和生活真实而灵动。故乡是他的创作源泉，给他灵感，而每部作品几乎都有家乡人的参与，父母更是从各个方面给予帮助。不过，家乡坐落在西北偏远山区，对于那里绝大多数还在为生活奔波挣扎的村民，谈论艺术和电影已经够奢侈，还要自掏腰包甚至举债去做创作搞拍摄，是一个怎么说都难为大多数人理解的做法。这一点，身在其中的李睿珺深有体会，“压力确实很大”，说到这神情也不由自主变得沉重，“亲戚们不理解，很生气，认为我都这么大了，不能好好养活自己，还要让年迈的父母操心，一点都不懂事……”

他选择的这条电影道路，和当下中国电影发展热衷的市场趋势也丝毫不合流。没有商业元素和吸引眼球的话题，就很难谈及盈利或者票房。在处处讲究市场和票房回报率的中国电影大环境下，能够保本已经相当幸运。要知道，在今天中国电影市场兴旺、人才奇缺的背景下，挣到大钱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有人找到他，600万的投资，也有剧本，就是做导演，一个月拍完，五六十万的薪酬，“这很不错了，我还没挣过这么多钱呢。我一方面想，我靠自己努力挣钱不丢人啊，但是不行，你刚有这个念头的时候，突然间会分裂成两个人的，会有另一个你在心里说，千万不要做这件事情。我没法接受那样的剧本，我想做的是真正的电影，要做就一定做好，不想随随便便，做太违心的事”。

挣钱的机会太多了，就在来柏林前还有一个公司找到他，2000多万的一个项目，剧本有职业编剧写，“就是做导演，给你200万的片酬，一个月就拍完”。然而面对各种各样拿着剧本投资来找他做导演的人，和各种“好挣”的钱，他都拒绝了，“这些年很多人来找我拍片子，钱扔到桌子上希望我去拍，但我就是做不到，它太浪费我的时间了”。

筹拍故事比电影更精彩

计划今年上映的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中，李睿珺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少年的寻家之旅。镜头对准两个裕固族孩子，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寄宿。哥哥阿迪克尔从小跟着爷爷长大，对父母抱有怨念，弟弟巴特尓则在父母身边，也因为只给哥哥买新衣自己总拣剩倍感委屈。假期来了，爷爷生病去世，没有亲人来接的兄弟俩就这样交给了自己，踏上了独自上路寻找游牧父母的跋涉。

影片借用公路片形式，背景是西北戈壁沙漠，两兄弟骑着骆驼，沿着丝绸之路穿越河西走廊，沿途经过日益沙化居民迁移流失的牧区。其间既有兄弟俩争执和解的童趣，异域风情的沙漠风光，更有日益恶化的环境严重影响人们生活的展示：土壤沙化，干枯的河流，荒芜的草原，废弃的村庄，衰败破旧的古文化遗迹，牧民被迫不断迁徙，生活越来越艰难，水草丰茂的家园已经成为昨日记忆。影片最后，当兄弟俩走出沙漠，遥望城市的远方，那里林立着标志现代工业化的高大厂房……，影片没有说教和旁白，102分钟的沙漠之旅，在中国大银幕上罕见的画面语言中，在两个孩子的童真和兄弟情中，在父子爷孙情深中，我们感受到的还有人类面对环境遭受破坏，历史正在被一点点遗忘的担忧和反思。

《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是作者电影，商业元素不是它的创作首先考虑，换句话说，不投大众所好，以诸如喜剧青春爱情来煽情拉拢票房，也注定它不能吸引到庞大的投资支撑。李睿珺是支持挖掘新人的天画画天公司的签约导演，不过艺术电影投资金额有限，再算上因为欣赏导演才华而加入的劳雷影业的共同投资，二百多万元要完成一部技术品质过关的作品，在今天的中国也勉为其难。正是因此影片制作后期，劳雷影业的方励看到粗剪，被影片品质打动，其中有关环境遭受破坏的主题，对于这位从事地球物理专业、足迹遍布全球的制片人来说尤其有感。方励由此决定大笔追加后期制作投入，并由此成为影片主要投资人，为影片的优良品质保驾护航。

而前期从筹备到拍摄，李睿珺不得不像此前的每一次拍摄，为了保证每一分钱花出最大效率，亲力亲为，在编剧和导演的创作职责外，同时担起了美工、制片人、制片主任，甚至后勤杂工等实际工作的多面角色。“其实这部影片背后的故事，比起影片要精彩多了”，李睿珺这样说的时候，有一点无奈，同时也很坦然。

影片开端，为了便于观众理解，原本设计用地图形式，解说历史上裕固族的演变发展， 而李睿珺最后将这个地图解说变得更有美学创意：他借用一幅幅诗意的古壁画轰踏转场，讲解历史背景并带入故事，历史厚重感和新意兼有。这些赏心悦目的古壁画，不是出自专业美工画师之手，也不是电脑特效的结晶，它们由李睿珺一笔一画亲手绘制。从小学习绘画，这在他每部作品的海报中尤其可以一窥踪迹，前作《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的海报在传统中国水墨写意中，朦胧诗意半真半幻，《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海报延续了同样的传统。

筹备期间，找到适合影片拍摄的骆驼成为李睿珺首要解决的道具难题，“现在的骆驼都不能骑了，而且半野生放养状态，连绳子都不系了，很难控制，找到的几峰都不行，整个牧区都没有适合的。父亲也参与到了寻找队伍中，通过各种关系打听，电话不断，后来得知市里的沙漠公园有几峰骆驼，基本牵着能骑，人不能控制，但是可以上身，这已经很满意了”。他们把骆驼接过来， 没有足够食物喂养的公园骆驼，瘦得走上十步就自动卧倒。动物园离他的老家至少要走三个小时车程，最后不得不雇车将骆驼拉到老家的亲戚处，自己买食开始喂骆驼养膘。再后来的训练过程中，导演没少被骆驼踢，两个小演员也没有幸免。

影片中的两个小演员从当地学校中挑选出来，导演担负起了保姆和老师的责任，把他们接到家中一起住睡一张床，还要注意他们的安全，做饭给他们吃。早上起来，不能耽误他们的学习，辅导孩子做完课外作业，下午开始训练骑骆驼，中间累了的时候趴在那里，为将来拍戏请假可能耽误的课程提前补课。

此外，为了寻找适合孩子的服装，他们在村庄里挨家挨户询问，将收集到的儿童服装整理出几大包，分类整理好，放在父母家里。整个拍摄的后勤工作，为了节约，李睿珺也是提前亲自出马：每顿饭的花销以何种形式订购最经济算得清清楚楚，还有拍摄中需要的汽油，“他们可能把油给你偷走，我可以被人骗，但是不能被人当傻子，我首先需要自己清楚，知道骗了我多少。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骗一点，占一点便宜，但是不要太离谱，所以需要自己事先摸清楚”，“还比如发电车的瓦数，开一小时用多少电，走一个小时耗多少油，完全一清二楚，骗不了我”。所有的工作都落实到最细，每一个环节都亲自过目，这样，如果工作人员称某项工作执行不了，李睿珺知道真相不是这样的，会亲自告诉对方如何可以去实现，“因为对于国内的很多班底来说，他们的心不是百分之百在事情上，不过是来挣钱的。如果不亲自盯着，工作差不多就行了，对导演就说做不到。 然后你说做不到，我可以证明给你看”。 正是这样，提前准备工作细致到不能再细致，精打细算，甚至备选方案也提前想好，拍摄起来也就不存在困难和问题了。李睿珺不得不考虑到哪怕最细的环节，“因为你知道你的费用只可能支持拍这么多天，如果不提前准备好，一旦出现意外耽误，整个片子就歇菜了”。

作为导演，李睿珺的选择也许会一马平川，更多可能的却是坎坷波折，或者理性折中。不过，至少到现在为止，李睿珺还没有做出妥协的想法。这条充满对电影的热爱，并不完全用票房和物质来衡量支撑的道路上，也许人迹稀少，李睿珺却应该不是唯一的行者。在如今浮躁的中国电影大环境下，在依旧处于探索中的电影市场化进程里，他的电影方向既不主流，也不可能改变这一大趋势，但却呈现出电影创作多样化的希望和电影人的另一种姿态。在爱情片喜剧片青春片综艺片成为票房大户，全民娱乐却看不到太多深层次高品质的电影沙漠阵地上，他的心敏感纯粹，理想和热情如同疯长的水草，有着脱离嘈杂和浮躁的人才可以体味的丰富和细腻。

新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的宣传资料中，李睿珺有一小段文字阐述，并以诗人顾城《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节选结尾，它很能代表影片的主旨，其实也是导演经历的某种情怀映照。

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

始终没有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