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市长被约谈”还是“干部联系群众”?养猪大县下了“禁猪令”

山东沂水一场突然而至的畜禽污染整治行动,从县到村层层加码,最终不少乡镇全村都在卖猪。养殖户大多觉得是因为“市长被约谈”,但县委干部称是“干部联系群众”的工作。

责任编辑:何海宁 助理编辑 刘文慧

为了整治畜禽污染,山东沂水县下了“禁猪令”,养殖户都在卖猪。 (勾犇/图)

山东沂水一场突然而至的畜禽污染整治行动,从县到村层层加码,最终不少乡镇全村都在卖猪。养殖户大多觉得是因为“市长被约谈”,但县委干部称是“干部联系群众”的工作。

农村畜禽污染治理,这本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从控污到禁猪,这一升级版的整治行动已不仅仅是环境命题。

距离2015年5月30日的“禁猪令”期限只有4天了,5月26日,生猪中介的车子最后一次来到高桥镇村民陈同兵的养殖场。

陈同兵忍痛把不该卖的小猪、不够秤的肥猪,近二十头猪统统赶上了车。“五块钱卖的,连保本价六块五都不到。这不是要了老百姓的命吗?”

如果不赶紧卖完,他的养殖场可能面临被拆除和罚款的风险。在山东省沂水县,南方周末采访的4个乡镇,两个星期前许多生猪养殖户们接到了一则“禁猪令”:要求全村各生猪养殖户务必于5月底前停养,“届时若不停养造成一切损失,后果自负”。

这是一个畜禽养殖大县,地处沂蒙山腹地。2012年,沂水以创建国家级生猪调出大县为目标,计划到“十二五”末,年出栏生猪达130万头以上。

然而与此养猪蓝图相悖的是,2015年3月5日,沂水发布了畜禽养殖污染规范治理实施方案(以下简称“方案”),要求到8月15日,全县基本取消传统家庭养猪,而对不符合养殖规定的场区,采取停产、转产、拆除等措施。

实际上,政策层层加码,像陈同兵这样的村民看到的,期限变成了5月底,“就是不让养猪了”。

在以前的畜禽污染整治行动中,养殖户修了沼气池,可以处理粪便等污染物。但这次有沼气池也保不了猪。 (刘文慧/图)

如不卖猪,后果自负

收到通知后,杨庄镇常家庄村村民张致富把家里八头生猪都卖了,四个猪圈,只剩下一头待产的母猪,他不舍得卖。眼看着5月30日快到了,张致富毫无头绪:“不知道到时咋办。”他更无奈的是,猪没了,庄稼天然的肥料也没了,“地不知道咋办”。

按照“方案”规定,3月20日前,各乡镇街道要成立组织领导机构,制定实施方案,明确“三区”划分区域并上报县畜禽养殖污染规范治理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三区”即禁养区、控养区、适养区。

常家庄养猪户近六十家,村委会的记录显示,5月20日已有14户停养,其中包括村支书高同征。“村里什么地方都不可以养。”高同征告诉南方周末,他也卖掉了家中的猪。

符合什么条件的才算适养区?陈同兵的养殖场离村子一千米远,也不靠近水源地,他认为自家养殖场是在适养区内,便与村干部理论。但村干部的回复是:“1200米也不让养。”

而县委宣传人员刘可军的理解是:“不是不让养,是必须在适养区里养。不是每个村都有适养区,需要进一步进行社区规划。现在是宣传动员阶段,是为了摸底,搞清楚各村有多少养殖户和养殖需求,为下一步规划做准备。”

但养殖户们已等不到新规划了。方案的规范治理阶段从4月1日持续到8月15日,但到了村里,治理时间被大大压缩。从接到停养通知到截止时间,养殖户只有半个月时间对生猪进行处理。卖掉,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对养殖户来说,老母猪是最珍贵的,一头老母猪意味着一年10头小猪,近五千元的年收入。陈同兵也只能把20头老母猪都卖了。道托镇的村民王西善也有五头母猪,刚生了小猪。“太小,卖不出去。”

刘可军认为不可能存在这类情况,“按照以往的处理习惯,都会让养殖户停止再养殖,但已有的畜禽会延期到成熟期,好卖出去。”

但养殖户们并没听到此类规定。一个村的村委会的事务记录本上清楚记着:“5月19日下午参观组来,我又利用广播喇叭进行了宣传,要求他们别有换想(幻想),抓紧处理他们的猪,如果不听将对猪圈拆处(拆除),并进行罚款……现在这种行式(形势),就是这样,全县统一的,如果你不听,后果自付。”

“我们怕啊。”尽管卖猪亏损严重,但养殖户们还想保留住自己的猪圈,一个十栏的水泥猪圈平均造价约五千元。

一家养殖户卖了八头猪,剩下一头在待产,不舍得卖了。 (刘文慧/图)

肇起市长约谈?

距离村子200米远的常家庄环保养猪场也收到停养通知。环保养猪场监管责任牌还挂在门口,但养猪场里的猪已全被卖了,只剩下看门的土狗守着空猪圈。猪圈尽头是个沼气池,有了沼气池后,养殖户高明良不再用柴火烧饭,经过发酵后的沼气肥成了一旁五亩田地的最佳肥料。

高明良原以为建了沼气池,养猪场就是“环保的”,可以养猪。2015年1月,养猪场还签署了规模养殖场(户)动物卫生质量安全承诺书。没想到4个月后,就收到停养通知。

作为养殖大县,这并不是沂水第一次对畜禽养殖污染进行治理。

从2013年开始,沂水县便出台该县第一个畜禽养殖污染防治规章《沂水县畜禽养殖污染防治管理办法》,除了搬迁关闭禁养区内畜禽养殖场(户),更从严控制限养区内畜禽养殖场、推广雨污粪尿净污“三分离”技术工艺和生态环保养殖技术。

高明良和张致富的沼气池正是在这一年建的。“当时说不建沼气池就不让养(猪)。”张致富回忆,“但现在,无论做得好不好,有没有沼气池,都不让养了。”

像沂水县这样的养殖大县,畜禽污染一直是心病和难题。畜禽粪便、尸体、废水等废弃物处置不当,将恶化生产环境,被认为是农村面源污染的主要来源之一。国家亦已重视这一领域的治理,出台了《畜禽规模养殖污染防治条例》等方案。

2014年3月,《沂水县畜禽规模化标准化养殖布局规划》出台,其中,乡镇驻地、工业园区、农村社区禁止养殖区外延1000米以内的区域,村庄、居民点、公共场所及外延1000米以内的区域为控制养殖区。

据山东媒体2015年1月报道,沂水县为期一年的畜禽养殖污染专项整治活动已告一段落,全县7172家养殖户全部完成整改,要么拆除、转产,要么环保提升。

在村民们看来,新方案的出台跟2015年大年初七临沂市(下辖沂水县)市长张术平被环保部约谈有关。

“市长被约谈后,猪就不让养了。”几乎受访的养殖户都这么说。3月1日,央视《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对约谈进行报道,张术平在节目中保证:“不会再接受第二次约谈。”而新方案的发布时间是3月5日。

刘可军否认了这一说法,“市长被约谈是因为临沂的工业污染,跟畜禽养殖没关系。”他介绍,新出台畜禽养殖污染规范治理实施方案是因为在县里“干部联系群众”的工作中,不少群众反映农村畜禽养殖影响了环境卫生。

刘可军就负责着36户人家的联系工作。他曾遇到村民抱怨邻居养鸡,最后两家打架的纠纷。

沂水县畜牧局赵科长则表示方案也是为了迎合新环保法的新要求。

临沂新程金锣牧业有限公司在沂水县多个村庄建有养猪场。沂水蒋庄养猪分公司的王场长告诉南方周末,目前分公司并未接到停养通知。“我们比较规范吧。粪便处理方面我们有自己的一套处理设施。”王场长透露,5月27日,沂水县人大将前往场区参观。

沂水县一家养殖户在卖猪,猪肉保底价六块五,但现在他们只能五元贱卖,连下崽的母猪都卖了。 (刘文慧/图)

猪禁了,人怎么办?

“农村种田赚不了多少钱,就指望这几头猪了。”张致富很无奈。养猪每年能给他带来近五万元的收入,占了家庭总收入的大部分。

王西善的养殖场里还没配备沼气池,之前他并没有收到任何整改要求。“我可以进行完善的,但现在连完善的机会也不给我。”

在刘可军看来,规模化养殖并不是一两个沼气池可以解决。“上百头猪的养殖,光靠沼气池是不够的。我们现在提倡发酵床养猪,不需要冲洗猪圈,没有污水排出来。”

位于汞丹山村的养殖场是沂水县统一规划的养殖场。养殖户王中国告诉南方周末,养殖场需要升级为发酵床养猪设备,才能继续养猪。而县里另一个生猪标准化养殖场沂水县双旺畜牧养殖场也接到完成环评等手续的通知,完成之前,不可继续养殖。

但在陈同兵的经验中,八十头猪的粪便收集后还不够十亩苹果地灌溉,自己需要再买五千元的化肥。

这些养猪户一般都有四五亩田地,猪的粪便是重要的肥料来源。他们很困惑:不让养猪,就没有农家肥,只能改用化肥,不是更不环保吗?

他们更焦虑的是,猪都卖了,以后靠什么生活。

60多岁的高明良已无法外出打工。而三十出头的陈同兵家里孩子还小,也不想出去打工。他们都打算在空猪圈里养些鸡和羊,“不然能怎样?”

刘可军负责沂水县网络宣传工作,他坦承自己也看到网上质疑方案的帖子,但他说:“我相信,治理是为了大部分人的利益。在这过程中,有反对的声音,是很正常的。”

(文中陈同兵为化名)

网络编辑:佳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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