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回风 ——追记我的老师

没过多久,她病倒了,肝区总是疼痛的她查出癌症。“悲回风之摇蕙兮,心冤结而内伤。”我去医院探视,子女说:母亲终日剧痛,难得刚刚入睡,不便叫醒。我们隔着玻璃窗户,做了最后的会晤和诀别。简老师于1994年病逝,时年64岁。

责任编辑: 刘小磊

1954年的简慧 (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从1978年之后的许多年,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提着个录音机,给大大小小的会议做记录。重要的全国戏曲剧目工作会议和中国戏曲学术会议,我都是和简老师一起干活儿,白天听会,晚上写简报,有时还同宿一室。

【一】

高中毕业了。

就读于北京师大女附中的我,自以为能考上北大历史系,谁知成绩行,政审不行。父亲是大右派,本人表现又差,属于“等外品”。我被转来转去,最后转到了中国戏曲研究院改称的中国戏曲学院戏曲文学系(注:这个戏曲学院后来撤销,恢复中国戏曲研究院)。都知道有个梅兰芳,可没人知道有这么个学院。于是乎,学起了戏曲,白天哼哼“一轮明月照窗前”,晚上泡在“长安”“吉祥”“广和楼”。我怎么看自己,都觉得不像大学生。因为出身和表现都不咋样,在班上很孤立,索性搬回家住。父亲用乡音给我吟诵古文,看母亲写毛笔字,周日到张伯驹先生家里去玩,跟着潘(素)阿姨画两笔。系里有课,才跑到学校。往往是授课老师走在前,我一溜儿小跑跟在后。

最讨厌每个月一次的生活会,内容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我在班上是挨批的主要对象,因为自己写的习作和日常的闲聊,基本都不合乎要求。一个同学曾在班会上瞪着眼睛,厉声喝道:“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资产阶级小姐,现在知道了,章诒和就是。”负责管理我们的老师有两个,一个老“训”人,一个不怎么“训”人。这个不爱训人的老师,姓简,名慧。女性,中年,江苏吴江人,长得秀气,说话秀气。

学习的科目不多,以“戏剧概论”和“剧作教程”为主,其他的课程有如配菜。其中的一门课,叫“话剧选”,授课人就是简老师。她穿得雅致,她上课就和她的穿着一样,非常精细。一部《雷雨》能说上个把月,什么周朴园的发型,鲁妈的眼神,周冲脚下的球鞋,都在她的讲解范围之内。手里好像捏着一把手术刀,把人物形象的每根神经、每块肌肉、每条血管,都“剔”出来给我们看。我很有些纳闷:猜想她一定和曹禺认识,要不然怎么知道这么多,讲得这样细?除了讲义上的内容,简老师还融入自己的艺术感觉和人生见地。有一节课是专门讲繁漪的。谈到繁漪的年龄,她说:“婚后两三年是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而繁漪自出场,就已不再那么美了。”不知怎地,淡淡一句我竟记住几十年。她私下里也批评我,说:“你是很骄傲的,这样下去对自己很不利。像我们这些剥削阶级出身的人,真的没什么可骄傲的。”这是她发自内心的规劝,希望我好,毕业后能走得平顺。很不争气,我走得很不平顺,进了监狱。

一晃,多少年过去。

1978年秋冬,我从四川省第四监狱平反获释,先在四川省文化厅工作,随即申请返京,要求回家。承蒙先父的同乡、老友黄镇先生(时任文化部部长)关照,把我调回北京又分配到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艺术研究院其实是借中国戏曲研究院的招牌,扩充提升而来,内设的戏曲研究所是研究院第一大所,其成员基本来自从前的中国戏曲研究院。所以,我跨进前海西街恭王府大门,见到的同事多为熟人。他们颇为吃惊:章诒和怎么会从监狱出来就直奔中央研究机关?我则以为大家都会欢迎我“返京归队”,谁知“同志们”客气两句,就躲开了。受到冷淡,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平反归平反,成见归成见。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压根儿就是“高寒地带”,个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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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Ire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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