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做人要像月亮一样长篇传记文学《长路漫漫:一个童兵的回忆》精选

“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前一分钟我还有个家庭,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每次参与枪战时,感觉 “拿一把枪去射杀别人就跟喝水一样简单”。

责任编辑:马莉

■获得2007年美国鹅毛笔奖最佳传记/回忆录奖

■获得2007年美国鹅毛笔奖年度最佳新人奖

内容介绍:《长路漫漫:一个童兵的回忆》(ALongWayGone:MemoirsofaBoySoldier)是一部黑人童兵的战争回忆录。作者以亲身经历揭示了非洲惨绝人寰的内战及其悲剧真相。作者伊斯梅尔·比亚,现年25岁,来自非洲以生产钻石闻名的塞拉利昂。在他12岁那年塞拉利昂爆发了内战,比亚成为武装组织成员时只有13岁,而父母和两个兄弟已经在当时的内战中被打死。比亚回忆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生活下去,前一分钟我还有个家庭,之后就什么都没了。”每次参与枪战时,他感觉 “拿一把枪去射杀别人就跟喝水一样简单”。比亚的回忆录出版之后引起极大的社会反响,《华盛顿邮报》指出,这是“世界上所有人都应该阅读的一部书。原因不仅是书中故事令人震惊,更是因为这本书明晰地启示了我们内心深处的良知和责任”。

作者简介:伊斯梅尔·比亚(IshmaelBeah),1980年出生于塞拉利昂,1998年移居美国,在联合国国际中学读完最后两年中学,2004年毕业于欧柏林学院,获政治学学士学位。现任职于人权观察组织儿童权益部顾问委员会。曾在联合国、美国对外关系委员会、海军陆战队作战实验室的新兴威胁与机遇中心等场合演讲。


那天晚上我们看到的最后一个受伤的人是个妇女。她背上背的是她的孩子,血顺着衣服淌下来,在她身后流了一路。她狂奔逃命时孩子中弹身亡了。幸运的是,子弹没穿透孩子的身体。她跑到我们站立的地方,坐在地上,把孩子放下来。原来是个女孩,两只眼睛大睁着,脸上还挂着戛然而止的笑。子弹头从她肿胀的身体上冒出尖尖的头。母亲俯在女孩身上,使劲摇晃着。她悲痛惊骇至极,欲哭无泪。

我和朱尼尔、塔洛伊相对而视。我们知道,返回马特卢章已是必然,因为我们已亲眼看到,莫格布维莫已非家园,我们的父母也绝无可能留在那里。有几个受伤的人一再说,卡巴提是叛匪的下一个目标。我们可不想在叛匪来的时候待在那儿。连那些走路不便的人都尽力远离卡巴提。在返回马特卢章的路上,那个妇女和她孩子的形象一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对路程没有感觉,喝水也不觉得解渴,尽管我知道自己很渴。我不想回到那个妇女来的地方去,连无知的婴儿也明白,一切都已成为过去。“那是在你出生前十九年。”每当我问起塞拉利昂在1961年独立时是什么样子,我父亲就会这样讲。塞拉利昂自1808年起沦为英国的殖民地。独立后,密尔顿·马尔盖爵士是第一任总理,在塞拉利昂人民党的政旗下执政,直到1964年去世。继任的是他的同父异母弟弟阿尔伯特·马尔盖爵士,在位至1967年。这一年,全国人民大会党领导人史蒂文斯赢得选举,随后发生了军事政变。史蒂文斯于1968年再次掌权,数年之后宣布国家实行一党制,全国人民大会党为惟一合法党派。从此以后,我父亲所说的“腐败政治”开始了。我在想,对于这场我正在躲避的战争,父亲会有何感言呢?我从前听大人说,这是一场革命战争,目的是把人民从腐败政府的统治下解放出来。但枪杀无辜百姓、小孩子甚至小女孩的解放运动,这算是哪门子的解放?没有人来回答这些问题,我的头脑里装满了残酷的景象,沉重得无法忍受。一路上我变得恐惧起来,怕路,怕山,怕路两边的树丛。

深夜,我们走到了马特卢章。朱尼尔和塔洛伊跟朋友们讲述了路上的所见所闻,我默默无语,还在思忖着看到的是不是幻觉。那天夜里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过去,梦见自己胸侧中了弹,身边跑过的人没人肯帮忙,因为他们都在逃命。我爬到灌木丛中安全的地方,但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个人,端着枪站在我身上。他背着阳光,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那个人用枪对准我受伤的地方扣动了扳机。我醒过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腋下。我很害怕,因为我已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在马特卢章,我们每天早晨到码头去,希望得到家乡的消息。但过了一周,那边过来的难民流停止了,音讯完全断绝。马特卢章有政府军布防,码头等全镇各战略要地设有检查站。士兵们相信,叛匪如果来袭,必然从河上来。于是他们在河边架起重炮,并宣布晚七点起实行宵禁。这使得夜晚的气氛格外紧张,我们睡不着觉,又非得早早地回到屋里。白天吉布里亚和卡洛科过来了。我们六个人坐在露台上讨论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看这种疯狂局面不会持续很久。”朱尼尔低声说。他看着我,像是要让我放心,我们很快就能回家。“可能只持续一两个月时间。”塔洛伊的眼睛看着地板。

“听说军队已经在把叛匪赶出矿区了。”吉布里亚结结巴巴地说。我们一致认为,战争不过是个过渡阶段,不会超过三个月。我、朱尼尔和塔洛伊听起了说唱乐,背诵歌词,这样就不用去想眼前的那些事情了。有 NaughtybyNature,LLCoolJ,RunD.M.C.和HeavyD&TheBoyz(编注:分别是嘻哈乐团和嘻哈乐人的名字);我们离家时只带了这几盒磁带,还有随身穿的衣服。我还记得坐在露台上一边听着HeavyD&TheBoyz唱的《我们找到了爱》,一边看着镇边的树木在微风中缓缓地摇曳,远处的棕榈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在等待。我闭上眼睛,卡巴提的惨象又在脑海中闪现。我努力回想战争前卡巴提的景象,把那些惨景驱逐出去。

村边有一片浓密的森林,我外婆住在那里,村子的另一边是咖啡园。一条河从森林流向村边,从棕榈树中穿过,流入一片沼泽地。沼泽地上是香蕉园,一望无边。穿过卡巴提的主马路坑坑洼洼,白天鸭子在里面戏水。房屋的后院里种着芒果树,树上栖息着喜鹊。

清晨,太阳从森林那边冉冉升起。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之后,公鸡和麻雀以嘹亮的叫声宣布白昼的到来,一轮金色的太阳站到了树冠上。晚上可以看到猴子在树之间跳来跳去,回巢安歇。咖啡园里,母鸡总是忙着把雏鸡护到翅膀下,以免被老鹰掠食。园子外,棕榈树随风摇曳。有时在黄昏时还可以看到采集棕榈酒的人爬上树。

夜晚在森林中树枝折断的声音和舂米的声音中到来。这些响声在村子里回荡,吓得鸟儿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不知所措。蛐蛐、青蛙、蛤蟆和猫头鹰唱着夜曲离开它们的栖息地。炊烟从茅屋顶上袅袅升起,人们从咖啡园陆续回家,有的提着灯,有的举着火把。“做人要像月亮一样。”卡巴提的一位长者常对打他门前经过的人重复这句话,那些人有去河边取水的,有去打猎的,有去采集棕榈酒的,还有去咖啡园的。记得我还问过外婆,那位老人说的是什么意思。她说,这句格言用来告诫人们要永远光明磊落,为人和气。她说,阳光炽烈,雨水泛滥,天气寒冷,都会惹人抱怨。但月辉泻地就没人会啰唆。人们喜爱月亮,各有原因,孩童在月光下玩耍,观察自己的影子,大人聚在月光下讲故事,或夤夜歌舞。月明之夜,总有不尽的欢乐。做人要像月亮一样,这是其中几个原因吧。“你饿了吧,我给你煮些木薯。”她说到这里停下来。

自从外婆给我讲了做人为什么要像月亮一样的道理,我就决定要仔细观察月亮。每当月亮挂在夜空,我就躺在外面的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它。我想探个究竟,它为什么如此惹人爱怜,令人着迷。看到月亮里形态各异的影像,我迷恋不已。有时,我看到的是男人的头像。他留着半长的胡须,戴着水手帽。有时我看到一个男子手持斧头砍柴,有时候是一个女人给孩子哺乳。直到今天,当月亮出现时,我看到的还跟六岁时一样。我幼年的那段时光仍然深埋心中,令我感到欣慰。

我正推着手推车,行走在弥漫着血腥和焦肉气味的镇子里。轻风徐徐,飘来阵阵细弱的哭声,那是血肉模糊的躯体临终前发出的最后一丝气息。我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肢体残缺,肠子从腹部的弹孔中流出体外;脑浆从鼻孔和耳朵里溢出来。苍蝇欣喜若狂地扑向血泊,却淹死其中。濒临死亡的人两眼血红,似乎他们的骨头随时都会从紧绷的脸部凸露出来。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血浸透了破烂的鞋子,像是从短军裤上滴下来的。我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所以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受了伤。我能感觉到背上AK47步枪灼热的枪管;我已记不清何时开过枪。脑袋上似乎被钉入了钢针,无法确定究竟是白昼还是夜晚。我的手推车上躺着一具白床单包裹起来的尸体。我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具尸体送往墓园。

来到墓园,我用力把尸体从车上搬起来,但尸体好像在抗拒。我双手抱它起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安葬。我感到很痛,每走一步,都会感到一阵刺痛从脚趾传到脊椎。我抱着尸体倒在地上。白色的床单上渗出了血印子。我把尸体放到地上,从脚部开始打开裹尸布,一直到露出脖颈,上面有多个弹孔。一颗子弹击碎了喉结,将其碎片插入了喉的后部。我再揭开盖在脸上的布,看到的是我自己的那张脸。

我躺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出了好一阵冷汗。打开灯后,我才从梦境中彻底解脱出来。背上穿过一阵钻心的痛。我仔细地打量着房间里裸露的红砖墙,想听清驶过的车辆上传出的说唱乐。想到自己来纽约已经一个多月,身体一阵颤栗,我想要思考一下在纽约市开始的新的人生篇章。但我的脑子却走了神,重新跨越大西洋,回到了塞拉利昂。我看到自己端着AK47,穿行在咖啡园里,身边有一队人随行,多数是孩子,也有几个大人。我们正要去攻占一个存放弹药和食物的小镇。刚走出咖啡园,我们就在已毁于战火的村子旁的足球场上与另一股士兵不期而遇。一阵枪战过后,另一方的人全部倒在地上。我们击掌庆贺,朝着那些尸体走过去。那帮人跟我们一样,多数是些孩子,我们对此并不在乎。我们缴了他们的枪弹,坐在尸体上,把他们身上带的食品拿来吃。在我们周围,到
我从地板上站起来,接了一杯水,沾湿白毛巾,围在头上。我害怕入睡,但醒着也会召来痛苦的记忆。有时候,我真想自己能够抹去记忆,尽管我知道,它是构成我生命的一个重要部分,它构成了现在的我。我一夜没合眼,急切地盼着黎明的到来,那时,我就可以完全回到自己的新生活当中去了,去重新找回童年时的幸福,找回即使活着本身业已成为负担时仍留在我心中的欢乐。这些天来,我生活在三个不同的世界中:我的梦境,我的新生活,和由此激起的我对昔日的回忆。
    (此书将由上海译文出版社于近日隆重推出,本章标题系编辑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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