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与爆发】红白镇,复苏24小时

这个寓意太阳崇拜的千年古镇,在封闭中窒息整整5天后,在公路打通的夜晚,黑幕开启,被隔绝酝酿的哀伤、困苦、善恶,瞬间爆发。

责任编辑:张 捷 实习生 王霞

在一个极端的封闭空间内,社会的秩序怎样运转?如何应对烽烟四起真假莫辨的传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怎么样变化?
这个寓意太阳崇拜的千年古镇,在封闭中窒息整整5天后,在公路打通的夜晚,黑幕开启,被隔绝酝酿的哀伤、困苦、善恶,瞬间爆发。


红白镇梨岭葬场 南方周末记者 朱红军/图

南方周末记者 朱红军/图

无声呜咽的人们,潮涌而来

5月16日夜,龙门山脉深处的什邡市红白镇,亮起了第一盏昏暗的灯。

得益于道路的打通,重型机械进驻,发电机也被运了进来,路灯居然没有损坏,尚能照明,但柴油存量有限,供电只能维持四个小时。

频频闪烁的灯光下,黄色的裹尸袋一具具从废墟中抬出。负责供电抢修的刘龙兴说,一切为了方便官兵整理现场。空降兵某部受命彻夜清理小镇的废墟现场,日益浓重的气味提示着疫情到来的危险,不容迟缓。

尸体以加速度被发掘,守望的家属在五天内酝酿的悲伤,瞬间爆发。小镇不平静。

5天前,数十万立方米的山石滚落,阻塞了出外的惟一公路。没有电,没有水,没有重型机械,即便空降神兵,救援仍是举步维艰。小镇随处可见的废墟下,生者的号哭,废墟下的求救,夹杂着腐尸的气息,渐渐呜咽,并停息。

50岁的红白中学食堂职工李克成,于17日凌晨被救出,他在废墟下困了107个小时。

获救的过程有点匪夷所思。当巨大的铲车在高楼倾颓的断瓦残垣中撕扯时,一个断水断食近5天、濒临死亡者的微弱的呼喊,竟然穿透了轰隆的马达声。

刹那寂静。李克成喊着想喝水,神志清醒。在废墟下,他安慰自己等待的理由从吃几顿肉,喝二三两老白干,到抱着老婆睡觉多舒服。

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替丈夫裹尸的白布。当探照灯集聚向铁铲下的方寸之地时,这位中年妇女觉得像丈夫宿舍的位置,差点昏厥。

幸存者的消息顷刻间传遍了沉睡中的小镇,那些本在各个角落里无声呜咽的人们,潮涌而来。

李克成几乎直立着被埋进深墟,五天的黑暗里,他以尿为生,被救出时,一名士兵报告首长,“下半身没穿裤子。”首长大手一挥,“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个?”

一个小时后,李克成被成功救出。

这是个久违的好消息。空降兵某部战士立即集结,动员宣誓,指挥官兴奋地说,要把中学所有的废墟清理一遍。

此前几天,徒手刨挖,进程缓慢。小学和中学是救援重点,其他一些埋压人数并不密集的废墟,常常无暇顾及。

107小时的奇迹,映衬着多数人弥漫的悲伤,让一些家长悔恨莫及。红白小学的救援此前一度被放弃了,重型机械进镇后,魏师傅和家长们去找镇长交涉,调来了挖土机,结果是挖到了儿子的尸体。

魏师傅是镇上一家超市的老板,他说,那5天里,当地也有部分矿车,尤其是一些厂矿企业里有大型机械,有家长去交涉要求镇里征用,但没有人会开。

当夜,红白小学的刘仁庆老师,再一次把一队解放军战士引到教师宿舍楼的废墟上,请求救援。他的妻子已经深埋第五天。

刘仁庆四处比划着坍塌的位置,士兵们用铁镐拼命地凿孔。他守了四天,神志恍惚,天黑了,手里明明拿着电筒,却想不起来给予施救者一点亮光。一个小时后,十余名解放军战士徒劳而返。


暗夜里,逆流而出的大米

小镇街道并不长,几乎是同一时刻,一辆轻卡从中学喧闹的大门前,悄声而过,遁入黑暗。

它的目的地是街上粮油店,六七位被雇用的民工正从掀起的卷闸门内,迅捷而低调地往车上搬运着上百袋大米。

一些在地震中侥幸家人无虞的店铺,将保护财物作为了第一任务。封闭的几天内,这些紧缺的大米,居然安然无恙,老板娘说,归功于自己年迈的母亲,即便余震频频,仍日夜守候危楼。

为了控制入镇车辆,交通已经局部管制,老板娘说,多亏了政府朋友的帮忙,才弄到了通行证。

这是一辆张贴着赈灾物资应急调度字样的卡车,车旁一位自称是政府工作人员的中年男子解释,这些救灾物资存在店铺不安全,要运往安全处。安全处是哪里,他秘而不答。

可以想见,在救援物资如潮般涌向小镇的道路上,一辆满载大米的车公然逆流而出,会招致多少非议。

所幸夜色可以掩护一切。

几乎与通路同时,驻扎红白镇的深圳公安局特警大队,开始实行24小时巡逻。在早期的救援之后,他们主要承担着维持灾区治安的责任。山里一所煤矿的炸药库一开始就被密切保护,以免这些高危物品被偷被抢。金河磷矿因为地震而遗留在灾区的600万现金,也在解放军和警察的押解下,成功归还业主。

5月16日傍晚,废墟中的红白镇派出所第一次履行了办案职能。他们在无枪的情况下将一名犯罪嫌疑人就地生擒。

这名形色匆忙的中年男子在出镇当口被拦截,经检查,随身携带大量金银首饰和现金,系震发之后,乘着主人逃亡从废墟和空室中搜掠而来。

镇派出所在地震中损失了两位警察,地震时他们在山里巡查当地煤矿爆破用的炸药,被泥石流掩埋。所里只有11人。所里的2把枪和36发子弹,当天下午就被从废墟扒出来,并当夜送往市局。“枪比我们的生命还重要,不能丢。”龙警司说。

但对讲机丢了,手铐丢了,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这个小镇维持治安的力量严重受损。

地方公安通报说,下面的八角等镇,发生了部分暴力抢夺事件,当地交警队地震前扣下的无牌摩托,成为不法之徒觊觎的对象。

17日清晨6点,十字街口,魏师傅为昨日那则偷金银者被捕的新闻大呼痛快,“这些发国难财的人,该杀千刀的。”

地震当天,他15岁的儿子被埋学校废墟,在他和妻子奔往学校的时候,70平方米的超市涌进了一些人,十几万的货品,连一口铁锅都没留下。

更严重的是镇上最大的平维超市,老板主动散发一些物资,招来不可招架的“强行分享”。这后来被小镇上部分幸存的店铺老板说成好事做不得。当时的场面狼籍。夜里下雨,超市对面,又冷又饿的医生们从街上捡了散落的潮湿短裤御寒,他们是当地镇医院的医生,震发当日就展开了急救。

不过坚持做好事的人会被感念。有对开店的夫妻,将自己库存的“淡氏”豆腐干奉献出来给大家充饥。后来大家说,因为豆腐干用的是道佛临死给的秘方制作而成,所以店主才宅心仁厚。

被强行分享的多是私营小店,镇里的银行、邮政局、政府之类的国家部门,无人下手,只有移动公司的一网点一夜之间消失了大半的手机等货物,连卖卡赠送的礼品一包洗衣粉都没留下。

镇上的居民说,偷抢者应是周遭逃过劫难的村民,背篓是主要的“作案工具”。17日晨光微露中,这些背篓客陆续去往指挥部领取救灾物资。

一辆满载食物的物资车刚刚停稳,背篓的村民们已经攀爬上车,一位政府官员说,别急,别急,给别人留点。

背篓客满载物资穿越小街时,镇上的居民小心地暗示,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可是愤怒说不出口,此刻都是受难者。

一些世俗的气息开始回归,家人无虞的幸存者回到小镇,收拾残局,在一处崩塌的商店门口,一位救援回来的士兵向正清理杂物的老板买烟,老板从废墟中翻出一包,士兵坚持付了钱。


山里的人,以为出了山就是天堂

17日清晨,空降兵某部终于拿到了一张地图,指挥官随即召开各个抢救连队开会。

红白镇那些大山里的村庄,一直还无法顺利挺进,困难多多,因为没有军用地图,只能按照部队正常行走速度一小时五公里来估计救援地点的位置。

有时,一夜余震,山体崩塌,用脚丈量出来的方向和位置,又复徒劳。

与世隔绝的日子里,魏师傅帐篷旁边有辆破车,用车载收音机收听消息,再有就是听从外面回到镇里的人的讲述。后者常常成为谣言的渠道,魏师傅说,成都因为地震践踏死了几十人,这些常常加剧他们的恐惧感。

他说,最想知道的是外面有没有人来救我们,可是每次都失望。他甚至从收音机里听出了问题,“总理去了北川,北川成焦点,去了都江堰,都江堰也成了焦点,总理也来了什邡市,可是为什么还是听不到什邡的消息?”

陆续有部队进驻,急驰的车头红旗猎猎飘扬。新加坡救援队也赶来了,在与地方商讨施救地点时发生了小的分歧,地方指挥部最初希望救援队能在一处泥石流滑坡地带营救,但新加坡指挥官直摇头,因为他们的专业地震搜集设备适合的是现代房屋,而不是泥石流。

那些地震发生后翻山越岭直接逃往市区的村民,知晓道路打通的消息后,急着回到镇里,带着大山深处幸存者的消息,要求镇上的指挥部前去救助。

临时搭建的指挥部里一片忙乱。山里少华中学的刘老师见人就说,去救人啊,去救人啊。他所在的小学,十几名学生一个都没有逃出来,他和村里其他数位壮年,翻山十几个小时得以幸免。

山路早就被泥石流封死,最好的方式是直升机空降救援人员,但一切需要汇报调度总部。因为空军力量大部分调往北川和汶川,没人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期盼到飞机光顾这里。

空降兵某部决定立即增派小分队进山搜寻,前一天已经出发的小分队还无消息,携带的海事卫星电话,总是联系不上,生死未卜,不过这些已经不再重要,总之不能坐等。

指挥官在现场点名突击队员。余震依旧频繁,来袭时四面山头的巨石重又哗哗落下。危险还不止于此,地方公安通报说,山里一处名为“欢乐惊奇谷”的地方,一座动物园因为地震破坏,老虎狮子重归了山林。

有部队军官看到了狮子的踪迹,告诫士兵晚上不要单独行动。每次突击小分队进山搜寻幸存者,都要增派两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携带的武器派上了用场,子弹第一次拆开了封装。

山里的老百姓问前去救援的战士,他们在红白镇上学的孩子的情况,战士们都不敢说出真相。山里的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以为出了山就是天堂。

镇政府已经坍塌无踪,镇上临时的指挥部里,这些大多死地余生的官员,不能从容地表达私人忧伤,太多的调度向导工作需要地方官员承担。17日凌晨三点,碰头会还没结束。

对于父母官,魏师傅尽管有不满,认为自救的效率不高,过多依赖等待外援,但他仍保持着最大的宽容和理解,“人家也是人啊,也有娃死了啊。”当然他也承认,不能以电视剧《国家干部》中的官员标准要求现实,“那是虚构的”。


一处本该梨花烂漫的地方

魏师傅把儿子葬在梨岭上。

一处本该梨花烂漫的地方,如今密布着上千个临时开挖的土坑,比邻而居,南向而立,遥对着已成废墟的家乡。未及花龄的梨树,夹杂其间,成为死者惟一的陪伴。

与其他地方的集体掩埋不同,红白镇抗灾指挥部采取了单人单坑的掩埋方式。镇里有官员说,照顾当地的习俗和家属的情感,如果集体掩埋,现在不找,将来也会找我们。

过去的四天内,空降兵某部战士用铁锹、风镐在这片荒草依依的斜坡上,开凿出上千座土坑,如今顶上的三层尸坑已经各有其主。道路一通,救援速度大规模推进,大量尸体被发现,墓地飞快铺展开来。

17日清晨,又有六具黄色裹尸袋被戴着消毒面具的解放军战士抬上山。35岁的母亲黄小俊和4岁的儿子就在其中。他们在金河磷矿家属楼里被发现时,母子抱在一起。上山的路途,没有唢呐,没有哀乐,挽歌是不时飞过头顶的直升机的轰鸣声。

黄小俊的丈夫寂然无声,年逾七旬的父亲执意给女儿的下葬指点风水。尸坑太浅,死者的兄弟,赤着上身在做最后的深挖和平整工作。没有棺木,家属临时从废墟中寻来木门,简单拆卸后,在土坑周围布置,“这是枕头”。

负责掩埋的解放军战士默许着这一切,前些时候,为了满足迟归家属的要求,他们甚至把一些尸体重新挖出来,清理后,让家属尽着最后的祭奠。

坟墓太多了,为了将来有机会迁葬时,不至于认不出位置,黄小俊的父亲用剪刀在木板上刻着女儿的名字,可是不放心,又在最近的一棵梨树上刻着女儿的名字。还是不放心,又在最近的石墙上刻上了女儿的名字。

从废墟中拾掇而出的红砖,被当场敲打去粘连的混凝土,绕土堆铺成一圈,在墓碑处垒成一块。白色的石灰粉洒下,腾起弥漫的烟雾。鞭炮响彻山梁。两根蜡烛,三炷高香,山上起风了,黄小俊的丈夫用双手呵护着孱弱的火焰。

中午,海军总医院防疫专家赶到了,梨岭成为重点盯防的地方,每半小时需要检测或喷洒,医院的专家说,尸坑太浅了,如果情势足够严重,不排除采用整体覆土的形式。

那样的话,村民们他日迁葬的愿望将化为乌有。

负责防疫的士兵和医生,已经在沿路增设关卡,给每一个进出的人喷洒消毒药水。

试图转移财产的居民,也被坚持原则的医生要求开包检查,棉制品被一律丢弃焚烧,因为容易携带细菌。类似金属物品则可以在消毒后带离。

汉旺医院的副院长遇到不太配合的村民时,用浓重的川音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网络编辑: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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