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仲安师

我认为先生有几奇,一是性格不活跃、又缺少行动能力,很难想象参加“学运”!

责任编辑:朱又可

(本文首发于2017年11月2日《南方周末》)

春节假后的第一天就因为心血管问题被安排住进了医院,3月在“阜外”医院做搭桥(心血管手术);送协和抢救,前后折腾了近两个月,好容易熬到4月20日可以勉强出院了。这天,老伴替我收拾衣物时突然说:“刚刚接到小同(先生的哲嗣)的电话,说廖先生19号去世了。”我陡然一惊,虽然这两年知道廖先生身体欠佳,而且年逾九旬,成为老话中所说的“风中烛,瓦上霜”,但这突来的消息,还是使我五内俱焚,头脑空白。

与廖先生相识五十余年了,在医院病床上躺着无事时,我也曾盘算大约有两年没去他家了,待病好了出了院,一定到他家去一趟,把这两年新出的两本书给他送去,没想到瞬息之间,老人家竟做了古人。

回想数十年中,我与廖先生有几度交集,1970年代他住宣内未英胡同,我住菜市口时,每个月总要去廖家两三趟,向他求教。基辛格访华后,琉璃厂开放了古旧书店(中国书店),凭简单的单位介绍信就可以购买1949年前后出版的平装书和明末以后各种版本的线装书。那时正是无书可读的极端的精神饥渴时期,每天上午九点以前我必到海王村门口恭候书店开门(开门时上“新书”),廖先生也常去,我们常在那里一聊就是半天,上下古今,无所不谈,当然主要还是说“书”。1970年代末,平反出狱,我不愿意再回原单位房山了,闲居城内谋求调动,廖先生通过他的西南联大老师余冠英先生,介绍我到社科院文学所《文学遗产》编辑部工作。后经过考试得以实现,其间曲折艰难,难以一一缕述,廖先生居间为我费心费力,永志难忘。

廖先生后来搬到八里庄师院宿舍去住,离得远了,我去的次数少一些了,但每年总得见几次面。2003年退休以后,空闲渐多,遂以著述为娱,每年总出一两本书,因此,拙作问世后必到廖先生家求教。

在廖先生那里不仅能听到许多真知灼见,令我更感兴趣的还是他记忆中的、近百年来的旧事趣闻,这些涉及文坛、教育界,以及往日的史实、习俗……

先生原姓尹,名彦辉,老家西昌,当时还很偏僻的小城。家世耕读,但父亲还是热心功名,想外出做一两任小官,借此以见见世面。民国2年,当时的内务总长朱启钤在秦皇岛举办了县知事训练班,先生的父亲曾到此受训,结业后在川滇西康三省交界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县做了一任知县。

他曾对我说:“我大哥就不同我父亲了,大哥长我十多岁,在北京读完大学后,带回老家的是《新青年》杂志和《鲁迅全集》。我受这些影响,在1940年代抗战快胜利时,考上西迁昆明‘西南联大’的‘师范部’,上学后,受进步教授如闻一多、朱自清与进步同学影响,反蒋、闹学运;抗战胜利后,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北归,我也来到北平,跟着北大进步同学加入了共产党,同时改了名字,叫‘廖仲安’。那时刘仁是地下党书记,很活跃,我们被特务追捕,逃出北平,聚在河北泊头(今沧州东南,共产党的根据地)。解放后,回到北平接管政府,我被分在教育局负责‘人事’,大学也没有念完。这是我最遗憾的。”廖先生负责北京全市教育口人员调配、安排,让我感到一奇。我说就您这样退让、保守的性格,还能管这功利性极强的人事调配。他说:“那时人很少在利益面前穷追不舍的。有个师大毕业了好几年、在家逍遥的小姐,解放后想做点工作了,到了我们人事股,局里给她分到长辛店。她只感慨地说:‘长辛店!对我说来是那么陌生、那么遥远!’还是很快就去上班了。有一次与先生聊天看到某大学教授得奖的消息。廖先生指着报纸说:“这是我一个老同学,1950年代初,他闲居北京,没工作。找到我,我给他分配了,他很高兴,上班了。不久又找我送给我一套钢笔、工作纪念簿,作为酬谢,我很生气,都是同学,还搞这一套!给他退了回去。”我笑着说:“现在人接到这份酬谢。也会很生气,钢笔、本子有甚作用!还不如来点现实的。”

市委建立北京师范学院时,又把他调到师院中文系成为教师骨干。

我认为先生有几奇,一是性格不活跃、又缺少行动能力,很难想象参加“学运”!二是不懂得“利益”对人生的重要,却能管了几年人事。

网络编辑:l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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