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禁演、志愿者举报之后:300家马戏团的联名信

争议背后,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马戏和动物们何去何从?

责任编辑:汪韬

开演前,马戏团把十四头老虎放进表演场里走动,适应场地。“给它们时间拉屎撒尿,正式表演时别影响观感。”驯兽师说。(南方周末记者 崔慧莹/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4月5日《南方周末》)

住建部明确要求动物园“严禁动物表演”,动物保护主义者指责马戏团虐待动物,志愿者举报流动性马戏演出手续不全。2018年3月,经营惨淡的全国300家马戏团长背水一战,联名写公开信自救。

争议背后,被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的马戏和动物们何去何从?

一阵阵焦躁的虎啸嘶吼,不只是动物园特有的声音,在“马戏之乡”安徽宿州埇桥区,走进农家也可以听到。

至少有465头东北虎、516只非洲狮常年蛰伏于此,像慵懒的大猫一样,在农家院内十几平米的笼舍或更小的笼子里绕圈。

它们曾在天南海北的动物园里表演,如今都“宅”起来了——近几年来,政策叫停、动物保护主义者抵制,马戏团数量锐减,经营惨淡。

在一些马戏团开始“赊账”给老虎买肉吃的窘境下,2018年3月,全国300家马戏团长联名给国务院、住建部写公开信,恳求修改政策。

“给濒临灭亡的千万只珍稀动物重开生路!”这两份附有每位团长的手机号、盖了签名红印的公开信中,不只是马戏人的呼喊,还有对动物的无奈救赎。

他们还给动物保护组织写投诉书,言辞极为激烈。那种困兽犹斗的绝望情绪,正从笼子里的猛兽转移到马戏人身上。

他们、它们都在痛苦地寻找出路。

“都到了存亡关头了”

2018年春节过后,有“马戏大王”之称的于金生拟好了公开信的草稿。

他是河北吴桥杂技世家的第十九代传人。“住建部禁止动物表演后,马戏团已经流浪六七年了。”2018年4月4日,他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声音高亢而急迫,“动物保护主义者的行为,严重干扰了马戏团的正常经营。我们这些团体必须联合起来反抗了!”

2013年,住建部下发《全国动物园发展纲要》,明确指出动物园“严禁动物表演”。2017年9月1日,广州动物园宣布园内经营24年的马戏表演停止营业,但马戏团拒绝搬迁。这次事件也成为马戏表演的标志性事件,马戏团们逐步从城市动物园搬到了野生、私营动物园,或转为流动性短期商演的“跑团”。

于金生希望联合更多人,他找到了宿州市埇桥区马戏协会会长杨志远。宿州马戏几乎占据了全国近70%的市场,一些注册在外省的马戏团,也大多出自宿州。

此时的杨志远,也刚刚遭到志愿者投诉而停演了45天。

年近七旬的杨志远人称“中国第一虎”。他现在带领的表演团能让14只老虎同时登台,其规模在国内十分少见。退休前,他在国内唯一一家国营动物表演团体——宿县动物表演团(明星马戏团前身)当了近30年的团长。

于杨二人一拍即合,当即拉了一个微信群。300家马戏团长的联合签名在一周内收集完成,其中有110家来自宿州。截至发稿前,这一微信群联盟已有330余家。

“希望获得有关部门的重视,很多马戏团就快没有生路了。”杨志远说。他们期待住建部“修改政策,打开动物园的大门”。

几位马戏行业领军人物的联合行动,在业内形成了极大影响力。各地团体不断加入,但也有筛选标准,证件不全的不能签名。

盖公章签名、公开手机号来“表决心”,是这些马戏团长们为数不多的自救方法。“也有人不敢参加,但都到了存亡关头了,还能怎么办?”杨志远说。

马戏团长们联合自救的另一个对象,是“拯救表演动物项目”,或者直接点说,是该项目负责人——动物保护主义者胡春梅。

这个毕业于中国农业大学动物医学专业的姑娘刚三十岁出头,从2014年起,她响应志愿者举报与监督动物园和流动马戏团里的动物表演,在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上公开其表演的时间地点和举报电话,甚至举着手牌到马戏团场地门口宣传表演背后的伤害。

她在中国马戏界人人皆知,针对她个人的攻击,也成了马戏从业者愤怒的出口。

2018年3月3日,马戏团长们写给“拯救表演动物项目”的投诉书,比3月8日写给住建部的公开信的语气更激烈,满屏感叹号:“黑恶势力、非法募捐敛财、煽动聚集不明真相的群众......”

在网络或马戏圈内的聚会上,指责胡春梅的声音也时有出现,仿佛马戏团遭遇的生存困境,全都来自她的别有用心。

“对不起,我们没有学会闭嘴”

公开信发布近一个月,杨志远等马戏团长们并未收到任何来自官方的回复。

第一时间作出回应的人是胡春梅。朋友给她发微信:“你都成黑恶势力了?”

受到投诉的两天后,胡春梅在微博发布了一篇长文,逐条驳斥了马戏团的质问,表示“这些抹黑和诽谤并不会让我们失去初衷,惧怕前行”。

“马戏团联名信很多内容是错误,没有根据的,包括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我们的资金来源存在问题,就算让审计局或民政部门来查,我们也不怕。”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从未上过高速公路拦车,项目资金也大多来自社会公开众筹。

大一的时候,看了一部非洲的人象冲突纪录片,还在读水利专业的胡春梅对动物产生浓厚兴趣,留级转到动物医学专业。此后,她成为一名调查志愿者。从2014年起,全职负责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濒危物种基金下的“拯救表演动物项目”。

接手项目至今,她监督、调研过至少50家马戏团,微信群里的志愿者已经有一百多人。

宿州的马戏团在2016年就和胡春梅有过交集。当时,拯救表演动物团队曾以大学生拍摄毕业作品为由,到宿州了解动物训练情况,制作并发布了揭示驯养残酷一面的纪录短片《圈套》。

在片中,驯兽员用锁链吊着黑熊的脖子强迫其用两条后腿站立;用铁棍猛戳不肯站立举起双爪的老虎......部分佐证了善待动物组织(PETA)在2015年《宿州马戏行业现状》中提到的现象。

“当时我们还很热情地接待了她,不知道她是来调查的。”一位马戏团长说。

有当地马戏从业者感觉,就是从2016年下半年开始,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审批越来越难。只要有表演广告刊发,动物还没出门,举报电话就先到了”。

《圈套》纪录片之后,拯救表演动物项目还不定期发布报告,提出在35次监督行动中,有19个动物演出存在问题。

断了半截尾巴的猴子、缺了上犬齿的老虎、不足一米的铁笼里可怜巴巴抱团取暖的两头小黑熊、被铁链绑在地下停车场,活动区域非常小的亚洲象......都被胡春梅及志愿者的镜头记录下来。

类似马戏团的公开信,志愿者也写过。给人大法制办公室、住建部、农业部和林业局的建议函中,他们呼吁立即禁止流动性演出,逐步停止所有的动物表演。

让马戏行业“消亡”的终极目标,给胡春梅个人带来了不少麻烦,她的照片被恶搞,常在深夜里接到陌生来电,响一下就挂掉。

但这些骚扰似乎更激起了志愿者们的斗志。2018年1月18日,他们在一篇《对不起,我们没有学会闭嘴!》的推文中写道:“期盼着老虎可以咬死我们,希冀着死亡可以带来更多希望,就如同保护可可西里的索南达杰。”

虐待动物各执一词,缺手续“一抓一个准”

在西安市秦岭野生动物园,杨志远在握手问候后的第三秒,就把南方周末记者请进了马戏表演场。

马戏行业太迫切、又真挚地想要说明——驯兽并非虐待动物,表演用的细长鞭子与指挥棒,挥舞起来飒飒作响,但仅是为了表演效果,不会真的抽在动物身上。“人类表演杂技也是从小训练基本功,这就不残忍么?”杨志远反问道。

驯化动物表演是否虐待、残害动物是争议焦点。

例如志愿者质疑声最多的是,马戏团里有些老虎的牙齿断裂或残缺,是因为人为锯掉了。

杨志远解释称,大部分老虎的牙齿都是完好的,“表演时也美观”。但有些老虎生了牙病,可能需要拔牙治疗,或是因为啃咬铁笼而断裂脱落。

在宿州,年长的驯兽师李同海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确实有马戏团会锯掉老虎的大牙,“那时动物野性还太大,怕驯兽师有危险”。而现在,经过四五代人工繁育,动物温驯了很多,科学驯养理念也在普及,马戏团里基本不存在锯掉动物牙齿的情况。

东北林业大学野生动物资源学院教授徐艳春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马戏团的辩解有些道理。“野生东北虎会通过撕咬皮毛清洁牙齿,就像人类刷牙一样。而现在人工饲养过于精细,给动物吃的往往是脱毛处理过的肉,动物缺乏清洁口腔的条件,牙齿容易生病,坏死严重时,跟人一样也要拔牙的。”

2018年4月1日,在一间农家院的卧室里,南方周末记者看到一只刚出生15天的小老虎,体型像小花猫,饲养员一只手就能把它抓托起来,另一只手快速地在箱子里铺上新的“婴儿卫生尿垫”。

这位“代理虎妈”说:“生太多了也养不起,还得给老虎狮子调配种源,优生优育,马戏团饲养幼仔的存活率在70%以上,比动物园和野外环境高太多。只要发现妈妈不带宝宝,一定是24小时陪护的人工饲养。”

双方各执一词,对志愿者来说,在难以抓到虐待动物的证据时,举报流动性表演手续不全则容易得多。

马戏团在公开信中写道:如果有老虎、狮子、黑熊等野生动物参与表演,要在国家林业、公安、文化、工商等相应管理部门办理驯养证、运输证、演出证、营业证、税务证等一系列备案、审批手续,并对表演动物按保护类别置入芯片跟踪监控。

胡春梅介绍,按照野生动物保护法相关规定,利用国家二级及以上野生动物需要经过省级林业部门的批准,其中老虎的演出必须经过国家林业局审批。很多林业厅网站上都有行政许可公示平台,其中安徽省林业厅“透明行政”做得较好,每批准一个马戏团到外省演出,都会公示出来,并写明演出时间、地点、涉及动物的种类和数量。

对于“跑团”而言,本地的证件好办,但要外出演出时,根据一些省份的要求,表演场所在的省林业厅也要出批文。“一单表演不预留出两个月的时间,根本搞不定审批手续。”宿州市埇桥区鑫丰大马戏团团长张宏伟说。

而一般的短期商业活动,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多位马戏团长均表示,想提前两个月确定表演时间和场地,几乎不可能。不少马戏团逃避审批流程,铤而走险,被志愿者“一抓一个准”。

穷苦人营生的文化遗产

除抱怨繁杂的审批手续外,马戏团们反复强调的,是作为文化遗产的马戏为何不能得到更多的政策支持与保护。

从明末清初一路走来的埇桥马戏,曾经享有盛名。“宁走三江口,不过蒿桃柳”,意思是说这一带的蒿沟、桃沟、柳沟三个乡高手云集,江湖艺人别来班门弄斧。

2006年,埇桥区被中国文联、中国杂技家协会批准为全国唯一的“中国马戏之乡”。2008年,马戏被国务院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

不过,在杨志远看来,尽管前几年马戏团体赚了些钱,总被公众视为“既得利益者”,但实际上,马戏表演辛苦又危险,始终是穷苦人的营生。

宿州地处中原,饱受黄泛水灾、战乱之苦。驯养动物的传统从“田间地头,牵羊遛猴”的动物表演乞讨开始,这项不入流的技艺,养活了当地好几辈农民。

老一辈马戏团长印象中,最好的时光在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马戏团一到就排起长龙,5毛钱一场的表演,一天能卖出八千多元,领导要张票都得托人走后门,马戏团演员选拔非常挑剔,身材、长相、普通话都要拔尖儿,月工资有近百元。

一些年轻的团长则认为,最好的时光在2013-2016年,河南、江苏、浙江等地的商演邀约纷至沓来,表演许可审批要求不严和监督都不严,一个月谈下五六笔生意,大马戏团拆成好几支队伍,每天两三场。

如今,财富和掌声都已远去了,很多马戏团正靠前几年的积蓄苦撑。“偶尔能谈妥的项目,也因为市场供大于求、小团恶性竞争压低价格,利润非常低。”

安徽省林业厅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底,宿州市共有马戏团体102家,饲有东北虎465只、非洲狮516只、黑熊598只、猕猴698只、大熊猫2只。

一位驯兽师给南方周末记者算账:一只老虎或狮子每天要吃掉80元的肉食,假设一个有十头狮子、十头老虎的中型马戏团,一年至少有58万元的饲养费用,还不算请工人、驯兽师、新建笼舍、疫病防治的成本。

管理部门也了解马戏表演团体谋生的艰难。“一旦抵制马戏表演,相关马戏团体陷入困境在所难免。”安徽省林业厅一位相关负责人说。

未曾实现的“自救计划”

马戏最初的定义原指人骑在马上所做的表演,尽管杂技、曲艺等传统艺术的观众都在减少,但杨志远认为,动物表演仍富有竞争力:“男女老幼都爱看,只要能演出,不愁卖票。”

张宏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006年前后,他就曾撰写规划方案,建议当地政府牵头创办“马戏小镇”概念的综合性马戏城。他指着一片两千亩的空地说:“这里打算建一座桥,旁边就是大棚和野生动物活动场。”

因为种种原因,小镇并没建成,后来招商建设的小型百虎园,也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

面对困境,成立全国性的马戏协会抱团取暖;联合当地的马戏团成立股份制公司,进行现代化管理发展;创新表演形式开发动物表演剧;给饲养、驯兽和表演过程开直播......都是他们曾想过的“自救计划”。

在以往的一些采访中,胡春梅也曾有过让步,表示“即便列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也应当限定在特定区域,非营利性地保留”。

但所有的想法,还需要有管理能力、商业资源、专业水平的人才。

当前马戏团面临的主要困难,管理部门也非常清楚。安徽省林业厅给出了四条:养殖风险投入成本高,收入低;市场规模有限;组织松散、小团多,上规模大团少以及从业人员文化层次普遍较低。

先不说自救措施是否能获得有关部门支持,稍有不慎,这个一直承受着道德审判重压的行业,反而更有可能引火烧身,引来更严格的禁令。

悬在马戏团头顶的审判之刃仍然令行业感到消亡的恐惧,国际上早有前车之鉴。有统计显示,目前已有至少36个国家、389个城市全面禁止或限制动物表演。越来越多的名人、公众加入了反对野生动物表演的行列。

2017年5月,有146年历史、世界三大马戏团之一的美国“玲玲兄弟与巴拿姆贝理马戏团”在纽约长岛举行了唯美而落寞的谢幕演出,失业的动物将被转移到动物收容所里开始新生活。

在中国,胡春梅也希望,马戏团里的动物能不再演出,在动物福利良好的收容救护机构安享余生。她觉得马戏团里的驯兽人员也并不是大坏人,“在一次马戏团的演出中,动物表演的节目只占小部分,绝大多数是人的表演。我们希望的只是动物表演内容能够取消。正如第四届中国国际马戏节一样,取消了动物表演,也依旧成功举办。”

但更长远的问题是,“养老中心”很可能没有足够的位置。

《华盛顿邮报》报道称,全美经全球动物救护中心联盟(GFAS)认证的132家收容站里,只有11家能安置老虎、狮子这样的大型猫科动物。在收容所,每只老虎一年的喂养照顾要花费一万美元。该文同时提到,“建更多的收容所并不是答案,我们需要进一步规范,谁能够管理这些动物。”

放归山野以恢复种群也曾是种方案,但在杨志远看来,让这些人工饲养的表演动物回归大自然无异于“送死”。

曾经,马戏团也给老虎的笼子里扔进活鸡,希望它们喝点血、保持点野性。“鸡一扑腾翅膀,老虎被吓了一跳,它们没见过猎物,已经退化了。”

网络编辑:Golrad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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