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入海关“一号工程”,重击“借证”利益链 围剿洋垃圾走私链

除伪报、瞒报外,洋垃圾走私还可分为从非设关地偷运进境、在货物中夹带洋垃圾,以及利用他人的固废进口许可证进口等多种形式。

责任编辑:汪韬 何海宁 实习生 韩钰泽 欧思绮

2018年2月9日,南宁海关在“国门利剑2018”行动中,查获一起29.74吨洋垃圾案件。打击洋垃圾,被列入中国海关一号工程。(视觉中国/图)

(本文首发于2018年4月26日《南方周末》)

除伪报、瞒报外,洋垃圾走私还可分为从非设关地偷运进境、在货物中夹带洋垃圾,以及利用他人的固废进口许可证进口等多种形式。

严控固体废物进口可以为国产可回收固废创造市场和价格空间,从而倒逼中国固体废物回收利用水平的提高,为普遍推行生活垃圾分类制度创造条件。

除了门口的两只威严石狮,黄埔海关缉私局只是广州市志诚大道上一个占地不大的院落。南方的春天,绿树繁花,让人难以把这宁静之处与不久前的一场疾风骤雨联系起来。

2018年3月29日至4月2日,5天内,海关总署组织黄埔、天津、深圳等14地海关开展了第二轮集中打击洋垃圾走私“蓝天2018”专项行动,共打掉走私固体废物犯罪团伙25个,初步查证各类走私固体废物11.11万吨——重量约等于国家体育场“鸟巢”的总用钢量。

“集中优势力量”“全链条”“滚动式打击”,在黄埔海关给南方周末记者的书面材料中,可以看到这几个关键词。

随着中国洋垃圾禁令于2018年1月1日生效,一场覆盖全国的海关缉私战已在打响。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固体废物污染控制技术研究所所长王琪认为,在洋垃圾仍有市场和利润的前提下,某种程度上可能刺激走私。压力之下,缉私战能否打赢?

一号工程

一艘货轮缓缓停靠在珠海高栏港。付列阳看着船上满载的、煤渣似的黑色矿堆,以及弥漫的烟尘,不禁有些怀疑:这船货物真的是进口申报单上注明的“球碎矿”吗?

付是拱北海关隶属高栏海关查验科科长。凭借经验,他发现了这船货物更多疑点:申报进口的是上海某贸易公司,这是该公司第一次到珠海报关,时间点却恰选在2018年2月11日,临近春节。

“年三十要求我们卸货,这个时间点是比较敏感的。”付列阳在接受央视记者采访时说。

据拱北海关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材料,该批货物为来源于球团矿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剩余物料、下脚料、不合格的混合物,属国家禁止进口的固体废物。

这是一起涉案货物重达2.7万吨的典型洋垃圾走私案。拱北海关随后继续扩网,出动警力30名,分赴上海、南通、珠海等地实施抓捕和搜查行动。目前最新进展是,3月26日,在南京海关缉私局协助下,该关在南通发现同一供应商、同一合同项下的不同批次货物约8万吨。拱北海关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由于案件仍在进一步侦办,不能透露更多细节。

2018年,海关总署部署了“蓝天2018”和“国门利剑2018”两个专项行动。其中,持续到年底的“蓝天2018”专项打击洋垃圾,“国门利剑2018”则将打击洋垃圾走私作为“一号工程”,在海关总署的提法中,位于象牙、粮食、涉税商品,甚至毒品走私之上。

各海关投入了大量资源和技术手段,织就一张覆盖海陆空的天罗地网,围剿洋垃圾。如拱北海关材料显示,在2018年1月8日的一次行动中,该关不仅出动了警力百余人、车辆23辆还动用了4艘船艇和无人机等。

2018年2月3日凌晨,深圳海关出动缉私人员两百余人,打掉一个涉嫌走私入境废塑料5万余吨的走私网络。深圳海关一名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这起行动由深圳海关组织,黄埔海关、汕头海关都有参与。至于数量巨大的5万余吨废塑料,“统计的是该团伙2012年到2017年的走私货值,实际查获的洋垃圾数量没那么多。”这也是海关通报中“查证”与“实际查获”的区别。

除向拱北、黄埔、深圳海关发函外,南方周末记者还联系了青岛海关、上海海关以及海关总署。

深圳某进口清关公司员工萧洁(化名)明显感受到,最近海关对所有进口塑料类产品检查非常严格,频繁抽检。“我们现在只对可以作为一般商品的塑胶颗粒的报关。”她叮嘱来打听废塑料进口的南方周末记者,“如果你要进,就不要掺有任何杂质,也不要几种品类混杂在一起,否则也可能被认定为固废。最怕的是海关查货发现质量和包装不一,要去做固废检测,动辄就要一两个月。”

“借证”利益链

“不少固体废弃物实际上是作为有加工价值的资源被进口到国内的。”王琪表示,首先应该对洋垃圾有明确定义:用非法手段进来的,或是被列入禁止进口名单上的固体废弃物,才叫洋垃圾。

在公众印象中,洋垃圾是珠三角、长三角、环渤海等沿海地区才有的事物,但实际上,在黑龙江、内蒙古乃至新疆,屡屡有洋垃圾走私案告破。走私洋垃圾,早已是一门遍及全国的“生意”。

中国循环经济协会循环经济科技成果转化促进中心总工程师曲睿晶对南方周末记者称,除上述的伪报、瞒报外,洋垃圾走私还可分为从非设关地偷运进境、在货物中夹带洋垃圾,以及利用他人的固废进口许可证进口等多种形式。

上述1月8日拱北海关的缉私行动,查处的就是一起非设关地偷运进境的案件。经初步查证,内地十余名小型货船船主从澳门多家废品站收购废旧电池、废金属、废塑料等,多次以“蚂蚁搬家”方式偷运至中山市非设关地简易码头。货物走私入境后,走私团伙对其集中收购并销售至中山、佛山等地牟利。

“还有一种‘大船换小船’,大船把固废从境外拉到非设关码头附近,几艘小船过来偷偷把货物运走。”曲睿晶介绍。

此类走私还算有迹可循,可以派遣船只在这些码头附近海面巡逻监视。更难发现的是一些没有固体废弃物进口资质的企业,利用他人进口许可证进行洋垃圾走私。这种方式进口的是国家可限制进口的固废,“货物运输-报关-过关”也都走正常流程。这些固废过关之后,海关如何监督其流向,成为一大难点。

中国再生资源回收利用协会再生塑料分会秘书长盛敏坦言,在固废加工行业内,上述方式被称为“借证”。由于非常普遍,甚至不被认为是一种走私,而只是“没进口许可证的企业打打擦边球”。

盛敏介绍,在“借证”利益链中,清关公司是中间商。“比如企业B没证,清关公司知道哪家有证,就帮B联络,问能不能用这个证帮你走一下货。货物过了海关,清关公司会把货拉到指定的‘货场’,和企业B等无进口许可证的厂家进行现货交易,然后将一部分报酬给予许可证借出方。”

然而这种逃避海关监管的手段,明确属于海关行政处罚实施条例中认定的走私行为。而且,在海关和环保部门看来,用“借证”进口的固废,流向的往往是环保条件不达标的企业,存在很大的环境风险。

把进口固废从海关拉走的货车,和有一定规模的“货场”,成为海关侦办此类案件的突破口。“海关有很多种手段。现在可以用GPS跟踪集装箱的定位,一批货比如是A工厂许可证进的,却没有拉到A工厂,拉到B工厂或者货场去了,那不就抓住了吗?还有一种是人工的办法,卸货以后有车跟着你,看你是不是拉回自己工厂。”盛敏说,海关也会派人直接在“货场”蹲守,“直接抓现行”。

固废走私方式花样翻新,倒逼海关提升监管手段和水平。进口货物是否属于国家禁止进口的固废,凭海关人员的肉眼很难判断,需要专业机构进行鉴别。2013年一篇报道中,一名江苏张家港海关人士吐槽,鉴定的机构少,是他们面临的主要难题。不过,王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能够接受海关委托鉴别固体废弃物的机构已经从3家增加到10家,他所在的单位就是其中一家。

2018年2月9日,南宁海关在“国门利剑2018”行动中,查获一起29.74吨洋垃圾案件。打击洋垃圾,被列入中国海关一号工程。(视觉中国/图)

全面切断源头

在不少固废加工利用企业看来,以前盛行的“借证”走私,正经历洋垃圾禁令实施后的歼灭战。

全国海关集全系统之力打击洋垃圾走私,可追溯到2013年的“绿篱”专项行动。盛敏回忆,“绿篱”主要打击的就是“借证”。“当时关掉了不少清关公司。”随后的历次“国门利剑”“大地女神”等专项行动,亦都将“借证”走私作为重点打击对象。

但海关总署新闻发言人张广志在2017年8月向媒体介绍,“借证”案件仍很突出,2013年以来,全国海关共查获此类案件313起,查证涉案废物145万余吨,分别占走私废物案件总数和涉案总量的57%和76%。

2018年1月1日禁令生效,首批公布的4大类、24种固体废弃物,就从可限制进口的商品变成了禁止进口的洋垃圾。情况似乎有了变化。

王三友(化名)负责为天津一家化纤厂采购原料,他彻底放弃了进口废塑料,转而扩大国产废塑料的收货来源。“原来在天津、东北收,现在扩大到陕西、河北,多找源头呗。”

王三友称,在生活源废塑料还未被国家列入禁止进口目录中前,天津塘沽等码头有许多废塑料堆场,码头附近也集中了许多贸易公司,提前一年或半年向贸易公司下订单,就能获得“比国内废塑料干净、分类更好”的进口原料。现在,那些繁盛一时的堆场渐渐清空。

业内共识是,“借证”将会很快消亡。盛敏指出,“绿篱”行动打击“借证”,“是在国家允许进口洋固废的前提下,打击非法运作。而现在打击走私,是全面禁止进口的背景下,再过一遍网。”区别在于,合法前提下,进口固废仍能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境,使产业链条得以运转。禁令之后,链条从源头处被切断。

产业阵痛

王三友坦言,他所在的化纤厂已经减少了生产线,但运营仍然艰难。

从2017年至今,国内废塑料从4000元/吨涨到6700-6800元/吨。进口生活源废塑料被封杀,国产废塑料陡然变得奇货可居,压缩了固废加工环节的利润。王三友看到,一些小型化纤厂纷纷倒闭,或是转做别的生意。

曲睿晶认为,国产固废一时还无法完全替代进口固废的地位。“国内固废回收还比较粗放,一方面回收率不高,使得原料的量满足不了加工行业的需求。另外国内垃圾分类做得不好,靠人工分拣,不如进口的干净,分拣成本也高,所以加工者不爱用。”

不仅是受禁令影响,在环保趋严的形势下,为数众多的固废加工厂没有环评,亦拿不到排污许可。盛敏形容,“作坊式的小散乱污,就像过街老鼠,搬到哪里都不受欢迎”。

当下固废回收、加工体系显示出的混乱和困境,也正是洋垃圾禁令保护环境的弦外之音——推动国内固废回收利用行业的淘汰、升级。

清华大学环境学院教授刘建国在一篇论文中指出,严控固体废物进口可以为国产可回收固废创造市场和价格空间,从而倒逼中国固体废物回收利用水平的提高,为普遍推行生活垃圾分类制度创造条件。

曲睿晶分析道,固废加工行业生产的多为低端产品,其经济价值不能与高昂的环境成本相提并论,所以有相当一部分属于落后产能,需要淘汰。“要减少低端的行业和企业对进口原料的依赖,提高生产效率和质量,把综合利用做得更好。”

盛敏则认为,进口固废也是资源,不应一禁了之。“例如塑料是从石油中提炼出的,进口废塑料作为原料,可以为中国节约上千万吨的石油资源。废纸的利用也可以减少木材的砍伐。所以在排放达标的前提下,这应该还是一个环保的产业。”

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一些有实力的清关公司、贸易公司和固废加工企业,已经在向东南亚等周边国家布局塑胶颗粒厂和废纸分拣厂,将废塑料、废纸加工成符合中国规定的原料,再进口回中国。“这种方式作为国内原料不足的补充,还是可以鼓励的。”曲睿晶表示。

“毛料谁都进口不了。”2018年4月15日,一名清关公司员工对以业务咨询身份前来询问的南方周末记者说,“塑胶颗粒符合国家规范,进口安全,成本也不见得比废塑料高很多,建议您选择。”

网络编辑:刘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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