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沉入地心不易 飞向太空也难

如果以《小武》为起点,2018 年贾樟柯导演从影整整二十年,这期间,从国企下岗到汶川地震,从三峡大坝合龙、煤老板崛起到网络直播,一系列社会热门新闻事件都能从他的电影里看到侧写。二十年,变化的不仅仅是时代,贾樟柯的电影以及他自身也在变。他的电影就像一个个面目清晰、形态各异的脸谱,在幻与真、虚与实之间,对这个大时代的模糊气相进行了切片。

如果以《小武》为起点,2018年贾樟柯导演从影整整二十年,这期间,从国企下岗到汶川地震,从三峡大坝合龙、煤老板崛起到网络直播,一系列社会热门新闻事件都能从他的电影里看到侧写。二十年,变化的不仅仅是时代,贾樟柯的电影以及他自身也在变。他的电影就像一个个面目清晰、形态各异的脸谱,在幻与真、虚与实之间,对这个大时代的模糊气相进行了切片。

“文艺有价”?

2018年9月25日,贾樟柯针对《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点评《江湖儿女》太灰暗、压抑,不够“正能量”,进行了有理有据有节的但饱含情绪的回应,立即成为热门新闻,在多轮电影宣发即将走入尾声时,借助这次“意外”的回应,《江湖儿女》票房一时激增近1000万元,这算一种忽如其来的意外惊喜,却无法令人真正去击节和赞赏。

在进入院线的贾樟柯作品序列里,《江湖儿女》是营销力度最大、营销方式最为多元的一部片子,导演上电视节目,点映请“年度锦鲤”杨超越蹭热点,从标语式的城乡墙体广告,到微博各大明星转发助阵,多管齐下,一波接一波,乡村土味夹杂市民热点,不走寻常路,这在以往贾樟柯电影里是不可想象的。

贾樟柯,中国内地导演、编剧、制片人

略显黑色的是,2006年,获得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的《三峡好人》上映,遭遇了张艺谋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因为排片少,引发了贾樟柯关于“崇拜黄金的时代,谁还会关心这些好人”的义愤和感慨。这次《江湖儿女》上映,又遇到了另一个“黄金”组合,由香港动漫改编的黑帮电影《古惑仔》原班人马主演的《黄金兄弟》。两次被“黄金”夹击,贾樟柯均没能胜出,艺术电影的市场蛋糕依然狭小。

贾樟柯的电影不靠国内票房赚钱,而是通过欧美、日韩主流院线以及正版DVD发行获得相对稳定的收益,他也一直强调自己“不差钱”。但是,面对国内汹涌的票仓效应,他显然不愿意停留在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独立电影人状态,况且他现在还有企业家、法定代表人的身份,他需要证明自己的经营能力,去吸睛和吸金,顺带证明“文艺有价”。

2015年秋天,《山河故人》上映,贾樟柯携夫人赵涛用18天时间在全国17个城市进行大型路演,最后票房仅为3000多万。事实证明,国内票房总和跻身世界第二,但现实题材、作者电影、艺术电影的接受度仍不大。有个说法,中国电影票房上去了,文艺片爱好者、文艺青年总量并没上去,不能影响大盘。

艺术家与企业家

贾樟柯的文采、口才和电影才华被人称道,他的精力、体力、自我修复能力也是圈内少见的。在两到三年一部电影的产出频率之余,他还是一个企业家、文化人,这五六年来,当我们谈论贾樟柯时,我们还会谈论汾阳贾家庄、山河故人面馆、平遥国际电影展、西河星汇电影公司、暖流电影公司等实体与活动,他在官员、商人、文化操盘手之间奔走,游刃有余地一边创作属于个人的电影蓝图,一边构建商业大厦。

一直以来,凭借良好的商业嗅觉和创作人的直觉,贾樟柯总能把商业活动巧妙转化成自己的电影,比如,成都“二十四城”地产项目与《二十四城记》,刘晓东个人纪录片《东》与《三峡好人》的套拍,《无用》之于设计师马可的独立服装品牌EXCEPTION(例外),《海上传奇》之于2010上海世博会,《语路》之于国际名酒品牌尊尼获加(JohnnieWalker),《时间去哪儿了》之于金砖国家电影节。

电影《山河故人》剧照

他显然不满足于一个人安静地拍电影、参加电影节、拿奖这样的纯粹艺术家式的生活,这不能发挥他的全部才能,小我的贾樟柯是艺术家,大我的贾樟柯是置身于时代洪流之中带着艺术气质的企业家。

从西河星汇电影公司的添翼计划,到平遥国际电影展各个品牌赞助商,各个竞赛、展映单元的冠名,从暖流电影公司的项目推进,到介入陌陌的广告……这些都是靠贾樟柯个人品牌获得的资源。有财经媒体两年前称,贾樟柯与吴晓波等朋友合伙的暖流公司估值3亿以上,并入了万达院线。他对汾酒品牌建设的介入之深,也令人印象深刻。

很多文艺青年看了贾樟柯电影之后的一大感触是,原来电影可以这么拍。故乡,小成本,小人物,身边事,非职业演员,不必兴师动众,一群业余朋友就可以完成自己的电影拍摄。2000年至今,个人视角的故乡、家庭、社会题材的独立电影林林总总,质量不一,数码时代人人都可以像贾樟柯一样拍片,但是“化我者生,破我者进,似我者死”,没有人可以成为第二个贾樟柯。

贾樟柯的电影,早期继承了“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精神气场,自然,真切,后面渐渐加入魔幻元素和时代符号,形式感上升,似要成为当代艺术的一部分,这是最难学的。这波追逐模仿贾樟柯的浪潮没能催生大批合格的有自己美学支撑的导演,不过因为贾樟柯,很多年轻人更新了对电影的认知,走上了与影像共生的道路。这种影响在今天很多80后导演身上还在延续,并且随着忻钰坤、文牧野、毕赣、张大磊等优秀年轻导演的出现,榜样的力量开始转化成另一种势能。

重构故乡

贾樟柯对现实社会、时代景观有一种微妙的重塑能力,除去借助流行歌曲、新闻等元素,他有一套还原的魔术手法,像新片《江湖儿女》,当巧巧进入其父居住的工厂生活区,看见贴在玻璃上的“旭日升冰红茶”的招贴海报,你会会心一笑,心底涌起一道属于1990年代末的画面。从公共空间到私人领域,通过大量看似无心的细节去透视大时代的景深,这是独属于贾樟柯电影的魔力。

如果把《小武》《站台》《任逍遥》视为“故乡三部曲”,《世界》《三峡好人》为过渡期的作品,飞碟、异形建筑、走钢丝的人已经具有一种超现实色彩的主题景观,那么近些年的《天注定》《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可以称为“新故乡三部曲”,社会暴力事件、财富新贵的困顿、失语的江湖人物,这个故乡不仅仅是地理面貌上的山西汾阳、大同、平遥,已经有泛中国化并面向世界的视野,有些社会景观必须通过设计、布置完成。

老的故乡三部曲中,环境、外景是现成的,是计划经济时代残留下的空间与建筑,只要去抓取就能获得。在新故乡三部曲中,既往的景观观影大部分已经消失,中国社会就是一片杂乱的大工地,对现实的构建必须通过布景、美术、灯光等手段完成,没有以前那么亲切真实,在重构现实这个事情上,贾樟柯动用了以前他不太会用的蒙太奇手法,甚至借助动作指导来丰富人物的肢体语言。

贾樟柯“新故乡三部曲”

为完成大而广泛的社会景观呈现,新故乡三部曲的摄影、剪辑等元素有国际团队参与,《江湖儿女》里甚至出现了贾樟柯作品不常见的航拍镜头。我们的疑虑是,贾樟柯能不能回去,像《小武》一样拍一个简单纯粹的小县城小人物,慢慢见证这个消失的大时代。当然,按目前的创作趋势,有一种可能,贾樟柯的故乡景观,会慢慢变成一个自我宇宙里的“闭环”,脱离日常和现实自由循环,成为当代装置艺术的一部分。

一种历史景观消失,只能回头“采样”,新故乡三部曲里,贾樟柯采用了库存的历史素材,拿出来合理嫁接,人潮,剧场,街头,公交车,都是摆出来的,拼接进来的,景观性、时代感比起之前差了一些,这种省时省力的取巧,也透露出导演并没有走出创作上轻车熟路的舒适区。

在早前的“故乡三部曲”里,北方内陆小城的封闭、荒凉,每一个不甘于平庸生活最终却又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的年轻人,他们短暂如春天一样的青春期,是多数国产青年的写照。“新故乡三部曲”里,已经是中年男女的精神危机,物质与感情的世界碰撞,四处林立的商品房,智能手机与横冲直闯的汽车与高速路,如果不讲方言去讲普通话,这些风貌跟中国很多地方无异。

电影《站台》剧照

故乡也是一种人造的社会学景观,当我们失去了物理上的故乡,才能在心底拥有想象中的故乡,因为和故乡隔着一定的距离,才会在想象中去拥抱它,觉得并不遥远。故乡只是怀旧中的故乡,并不等于今天改造出来的新兴城市,因此汾阳和全国每个县城差不多。

在老的故乡三部曲中,脏污,灰色,萧瑟,柏油煤渣路面,破败国企,山西特色浓郁,处处有煤烟的味道,每个人转过身都有独处的理由和空间。小武在浴室里洗澡,一个人唱寂寞的歌,一股暖暖的蒸汽顺着窗子冒出去,有一股难以言说的孤独;《站台》里刘娟、刘娥双胞胎姐妹,被冒充领导的矿工欺骗在露天表演,凉风吹来扑面的泥沙,形单影只,远处黄河滚滚,这种空间不是布置出来的,是抓拍下来的真实场景,带着某种痛并快乐着的情绪。

新故乡三部曲中,类似细节少了。按照今天汾阳的城市面貌、生活氛围,如果再去拍一部《小武》这样的电影,味道肯定会打折扣。既有的城市空间、人物、环境都没有了,新旧交替时代的晃荡与嬗变,粗粝影像带来的接近生活本色的自然亲切,已所剩无几。

早前的故乡,作为“手艺人”的小武是讲传统的人,有着某种“盗亦有道”的底线,不像《江湖儿女》里袭击廖凡饰演的斌斌的那群街头小孩子,“乱拳打死老师傅”,群殴、单挑不讲形式,冲上来先灭了你再说,道义不值得讲究,灭掉老的,新的才能活下来,活得更好。所谓江湖秩序,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玩法,这也是故乡底板上,新老交替的场景。贾樟柯描摹的是记忆与想象,不是真实的年轻的当下。

从山西到戛纳

贾樟柯六次进击戛纳电影节,最好成绩是《天注定》的编剧奖,以及此后的个人荣誉“金马车奖”。差不多与他在1990年代同时出道的罗马尼亚导演克里斯蒂安·蒙吉,土耳其导演努里·比格·锡兰,日本导演是枝裕和,已经在这个舞台上拿奖拿到手软了。

贾樟柯距离金棕榈还有多远,这两年他本人也没有表现出积极的渴望和回应。实际上他和戛纳这些与他同辈的导演是有区别的,蒙吉、锡兰、是枝裕和,偏重写实主义,细致,稳健,从容不迫,具有社会批判性,尤其蒙吉,锡兰,可以不用任何配乐,很少用蒙太奇,把一个故事讲得丝丝入扣,继承了欧洲电影人文主义写实的基调,是枝裕和的配乐也很淡。贾樟柯对音乐的倚重,一开始就有的,现在更不仅仅限于流行歌曲营造氛围,从侯孝贤班底过来的林强制作的电子乐,迷幻,强劲,诡谲,贾樟柯的电影形式,做的不是减法,而是加法。

电影《天注定》剧照

新故乡三部曲的拍摄方式,也大量倚重工业和技术,因此越来越多人认为贾樟柯可以尝试商业片了。《江湖儿女》的投资商,除了熟悉的北野武工作室,MK2,上影集团,甚至有福建恒业等公司,海内外投融资于他,早已不是掣肘,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拍一部热闹的商业片。问题在于,拍过求大求热闹求票房的大片之后,再想要回头,属于自己的艺术片时代可能已经一去不复返,内心的火苗也渐渐熄灭。

《天注定》受挫后,贾樟柯一度表示要放弃电影。前几年接受《十三邀》采访时,络腮胡子、大墨镜、点着雪茄,邋遢当中透出一种江湖大佬的坚毅和疲惫,与平时斯文、周正、随和,温文尔雅的贾樟柯大不一样。

2010年,针对外界对第六代导演的质疑,贾樟柯发表了《我不相信,你能猜对我们的结局》,现在看来他的无畏与迂回只属于他自己,并不能代表第六代,娄烨、王小帅们没抵达他的层面。要担心的是,他的电影已经渐渐泛出蓦然回首的疲惫,商业与体制双层夹击下的无力。与之相比,他的国外同一代导演,更纯粹,更鲜活。他曾在微博感叹,想要做一个单纯的艺术家,这个土壤还存在吗?

新书《贾想II:贾樟柯电影手记2008—2016》开篇文章叫“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看完全书,不禁有些唏嘘,下个十年二十年,必将是中国文艺创作,尤其是国产电影的拐点,也会是贾樟柯个人创作的转捩点,沉入地心不易,飞向太空很难,原地生根发芽成长更难,然而时间是不等人的,希望他的体力、精力能继续放在电影上面,为新一代导演做出优质示范。

(作者内陆飞鱼为影评人、乐评人,华语音乐传媒大奖评委,著有公路电影书《毫无目的去一次远方》。)

(来源:《289艺术风尚》2018/11-12月合刊)

网络编辑:温翠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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