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展 | 执白落黑王劲松

王劲松给自己最近的个展取了个很中国的名字——执白落黑,听起来特别像围棋术语,或者老子知白守黑的处事哲学的套用。而且展览上的作品主体,是水墨,两相联系,不禁给人一种“这太不王劲松了”的印象。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19/1-2月刊)

今日作者 | 昆鸟诗人,著有诗集《公斯芬克斯》

王劲松给自己最近的个展取了个很中国的名字——执白落黑,听起来特别像围棋术语,或者老子知白守黑的处事哲学的套用。而且展览上的作品主体,是水墨,两相联系,不禁给人一种“这太不王劲松了”的印象。

王劲松的成名,与他早年的《大合唱》《大气功》等深具讽世意味的绘画作品有关,后来的行为《北京你早》《我的一堂历史课》,以及摄影作品《百拆图》《标准家庭》《天问》,无不以深入社会的前卫姿态宣示自己的存在。而“执白落黑”四个字却一下给人一种超然“回归自我”的印象,当你看见至今仍留着朋克头,爱穿摇滚T恤的王劲松,这种超然就更显得奇怪了。

王劲松

至于用水墨这个媒介,倒是容易理解的,他在中国美院学的就是中国画,后来也断断续续地画着。媒介的改变对艺术家来说是重要的,却不一定带来同一性的中断。但在“执白落黑”中,水墨主要是契合了展览在氛围营造上的要求,为之提供“黑”和“白”。所以,王劲松这批水墨并未展示黑与白之间的丰富层次,而是强调了黑是黑,白是白,主要保留了骨法。

转变已经发生,但媒介的改变只是表面,更重要的转变在于,王劲松在“执白落黑”中成功戒除了景观式表达,获得了单纯与绝对,无需挂载某种方便的符号和图式,对艺术家来说,这是一种重要的进展。

早期的《大合唱》《天安门前留个影》等,让王劲松成了中国最早一批具有玩世倾向的艺术家。但这批作品并非完全的玩世,它们没有玩世中的反身性,而是专注于世相摹写,在油画中塑造了很多颇能代表当时人的精神状态的群像。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群像的塑造就一直是王劲松艺术创作的图像模式。这些夸张、调侃意味的群像多少要为后来泛滥的艳俗主义负点责任。但在艳俗绘画进入成熟的艺术生产机制时,王劲松却从绘画领域淡出,玩起了观念摄影。

百拆图

标准家庭

在《百拆图》《标准家庭》和《双亲》中,王劲松呈现的仍然是群像,只是分成了三人或两人一组的独立单元,并去掉了“群像”的戏剧化成分,主观的幽默和调侃也替换为冷静的观察和记录。作为摄影艺术家的王劲松变成了意图强烈、策略鲜明的民族志书写者。

这几组作品仍是景观化的,而所有景观化的作品,无不暗含着图像制作者的位置优越感,他们会首先把自己理解为出离者,这一直在妨碍作品获得道德提纯后的深沉与开阔。景观批判大多只是景观的倒影,并最终被纳入景观世界。艺术家叙述世界的意图越强烈,越容易成为世界总体性的助手。一个比较悲观的判断是:大多数艺术家都乐于成为这样的助手,这已经成了一种类似普遍命运的东西。

天问

2010年的摄影作品《天问》中,王劲松把单元图像中的人减少为一个,同时,背景也被删除,只剩下一张抬头向上看的脸。他在三年中拍了1000多个人,第一次展览时,选了600张照片,又是一组群像。“天问”是一个指向性和情绪色彩极其明确的命名,在中国人的精神系统中,绝望和诅咒意识显而易见。抬头望天,是一个郑重的动作,而王劲松给这组作品的解释是很简单的:“我想记录人对天的感受。”《天问》中的拍摄对象包括各个阶层的人,并因而挣脱了阶层立场,走向了对共同境遇的提问,同时,对具体社会现象的考察也让位于对集体精神状况的开掘。通过将单位图像内的人数消减为最小、将背景抹除,反而让《天问》在更加单纯的视觉特质下有了更大的容纳力,表达也更加绝对。

王劲松三十多年的创作可以说是一个持续简化,持续走向绝对的过程。绝对与简化之间不能画等号,绝对未必意味着图像的节俭,而是让自身的判断和表达变得单纯,将辅助性的素材和动作去掉,只留下准确的部分,准确得多也可以达到单纯和绝对。如果说“执白落黑”对王劲松来说是一次变化,也应该放入这一持续变化之中,而不是一种突然的变向。

如果从一百多张水墨作品来看,“执白落黑”反而显得多起来了。我们不能从展览中的单件作品来把握王劲松的表达,甚至不能再将其中的某一幅画或一件装置、一条影像当成一件作品去看。展览上没有展签,整个“执白落黑”是一件作品,不仅包括其中的绘画、影像和装置,还包括其中的灯光和空间结构。

王劲松在此建立的是一个场域,这个场域才是作品,“执白落黑”需要观众从气氛中直接理解。在这一点上,“执白落黑”是单纯的,无需探挖社会指涉和文本关系,也能在视觉和情绪中生效。

从展览的结构来看,“执白落黑”构筑的空间是高度仪式化的,展览分为左右两个内部布置几乎完全对称的厅。事实上,应该把中间的通道也计入展览空间,这样就形成了中式公共建筑的典型格局。通道每一侧的空间被切割成三块。首先是一个与中间的通道平行的狭长空间,一头的墙上是紧密排布的几十幅小型水墨头像,形成一个纵向的矩形;空间的水平方向上是两排对称的装置,一排为高度30公分左右的白色圆柱,方形圆孔,由同样厚度和大小的薄板摞成,另一排为黑色,圆形方孔。站在空间的底端向挂着头像的一端看,两排圆柱就成了两排蜡烛。由于空间内部非常暗,观众的视线就被强制集中在圆柱和挂着头像的墙面上,这种氛围让人不得不收摄心神,让人产生面对神龛式的感受。

第二块空间,也是最大的一块空间,为方形,同样很暗,不同的是,画作摆在了地上,光从天花板精准地打在画面上,因而在空间中保留了大面积的黑暗。整体扫视,这个空间很像月光照射下的空地,其中有一些物体在反光。空间的中央,立着一个长方形物体(在通道的另一侧,是横放的),像一块墓碑,一面嵌着一百块白色方块,另一面是一百块黑色方块。这个颇像极简主义雕塑的东西上没有打光,但它巨大的体积使它无法隐没在黑暗中。也正因为没有被照亮,它才透出一股神秘气息。就像《2001:太空漫游》中那块黑石板,没有来由,可能带来启示,也可能带来危险。

这个黑石板样的东西是王劲松的摄影装置,为了命名这件作品,他发明了一个字“ ”(máng),“黑”与“白”的合体。上面的100块白色是对着太阳拍摄的,黑色是在被窝里拍摄的。王劲松在《标准家庭》《双亲》《百拆图》中已经呈现了太多景观,装填了太多的具体社会现实,而在《天问》中,“看”本身已经成为问题,成为景观。到了《Máng》,王劲松不再提供景观,也许,《Máng》中的“盲”,正是过量的景观所致。

在《天问》中,那些把眼睛望进天空的人,到底想要看见些什么?又看到了什么?也许,《Máng》就是这些人所看到的,或者说,《Máng》就是这一观看所产生的结果。无论只看见黑色,还是只看见白色,都是盲。就像人什么都看不见时是瞎子,而看得太多又会盲目。

人无论如何都不能摆脱“看”,而一个人,只要还愿意“瞻前顾后”,他就还在肯定世界,还有继续作为一个人的准备。而一个不再愿意看的人,要么是一个活死人,要么就是个半神,他的在世,只剩下了自我惩罚,这种自罚则是人与世界的终极对抗。在这里,我们就来到了俄狄浦斯所揭示的命运悲剧中,破解斯芬克斯之谜、人之谜的英雄,最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这是最严厉的自罚。不看,比自杀更加决绝,也因携带着对自我与世界的双重否定而更加残酷。

在《Máng》中,王劲松现实的悲观提升为形而上悲剧。黑和白既是对立的二元,是斯芬克斯和俄狄浦斯的相互凝视和审视;又是自杀与自盲共同揭示的绝对拒绝,是人的不可理解性与世界的不可理喻之间的交谈或沉默。

《mang》与地面的水墨画

从《Máng》的呈现方式看,是两块墓碑,一块立着,一块躺着。墓碑总是有功而有死之人有示于后世的东西,记德记功记言,甚至记“无言”,总之,它要昭示的,是人的有所为。而王劲松谈论的是它的无效和无望,一块立着的墓碑随时可以是一块躺着的墓碑,在它被竖立时已经是墓碑,而人无往不在自己的废墟之中。

也可以说,这里有两具尸体,俄狄浦斯的尸体在凝视斯芬克斯的尸体,这是两具尸体的交谈,关于各自的失败和那个总体的失败,一种存在论意义上的失败。重要的是,王劲松仍然愿意接受这种交谈,从这一点上看,他仍然是一个在“瞻前顾后”的人,一个在世的人。他仍在表达绝望,而绝望,则足以成为一个艺术家在世的情感依据。

尽管“看”本身已经堕落,他还不是那个不愿再“看”的半神,而仍然把自己设定为一个人。这种设定背后,是人的永恒悲情。重要的是,要留在世间,作为人,一种会绝望的造物。只有在人对于“超越”的欲望有了节制的自觉,“超越”,才作为一种根本的不可能性,成为建造人的道德巴别塔的基石、墓碑和证据。虽然王劲松并没有在展览中强调《Máng》的重要性,但它仍是理解“执白落黑”的核心。

第三块空间是一条无声影像,内容全部是爆炸场面,还有偶尔闪现在画面上的黑色或白色几何形状,东西被炸飞时出现白色图形,落下时出现黑色图形。这或许是“执白落黑”的另一种解释。王劲松绝非在单纯地控诉战争,因为战争已经是一个太过“国际化”的主题,而且呈现爆炸也不是控诉战争的最有效方式。毋宁说,王劲松在提醒人们——“救救眼睛”。在频繁地目睹暴力景象之后,我们会不会盲目,会不会瞎?也许,当我们的眼睛适应了暴力,暴力就只是作为一个随时存在的模糊背景,而我们已经不能将其辨认为暴力,只能辨认那些视觉中的异物——黑色或白色几何图形,而随着这些图形的逐渐扩大,我们最终会成为瞎子。

这样,在“执白落黑”中,围棋的黑与白、水墨的黑与白的内涵已被偷换。在这个气氛像祠堂一样肃穆的空间中,没有追念,没有祈祝,是一座已经荒废的祠堂。可能,它正是我们的内心景观,一片在被摧毁之后才得到了一次回望的心宅。

网络编辑:梁淑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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