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诗人莫言

2012年10月得知本年度诺贝尔文学奖授予莫言后,我去了山东高密县,住进莫言搬到县城的家附近的宾馆。那家宾馆早餐的小米粥好喝极了,经理说,只要回高密,莫言早上常到这里喝小米粥。

在高密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的时候,我想,这么一马平川、一个村镇和一个村镇几乎没有区别的平原地带,“东北乡”怎么埋藏下那么多故事?

一个多月后,我比莫言的航班早一天到达斯德哥尔摩。莫言的航班因为大雪备降赫尔辛基过夜,差点误了12月6日上午的记者见面会。有一家人从瑞典的另一个城市来,想见莫言,说他们家一位先辈是牧师,曾在高密传教二十年,经历相似于莫言《丰乳肥臀》里那位在高密传教并死在那里的瑞典牧师马洛亚。

《丰乳肥臀》是莫言“献给母亲的在天之灵”的作品,“肆无忌惮地使用了与我母亲的亲身经历有关的素材”。但小说中的基督徒母亲上官鲁氏跟包括瑞典牧师马洛亚之内的她姑父、土匪、和尚等7个男人生了8个孩子的故事,却又是虚构的,来源于周围其他的母亲。

小说一开始是一幅紧张画面:日本人来了的时候,瑞典牧师马洛亚跟母亲上官鲁氏的一对龙凤胎马上要临盆,她家母驴也要生了,但在鲁氏的铁匠婆婆的眼里,驴比人紧要,先给驴接生,再给人接生。莫言笔下“坚强的、不屈不挠的母亲们”给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派尔·韦斯特伯格留下颇深印象。有人说莫言写瑞典牧师有讨好评委之嫌。

“他比拉伯雷、斯威夫特和马尔克斯之后的多数作家都要滑稽和犀利。他的语言辛辣。”韦斯特伯格问,“曾有如此的文学浪潮席卷了中国和世界么?”

莫言小学失学,饥饿时吃过煤,他后来被人称赞的想象力,其实来源于他放羊时一个人躺在草地上望云朵变幻的孤独寂寞之思。他曾在水库工地上跟铁匠打下手,一度想当铁匠。像沈从文一样,他很早就开始了“社会大学”。这些不同于学院派作家的经验,使得莫言成为当代中国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一个野性十足的“异数”。

莫言的“野性”并非无边无际。在创建他的文学领地“高密东北乡”的过程中,威廉·福克纳和加西亚·马尔克斯给了他重要启发。虽然他并不特别膜拜和钻研他们的书,“只读过几页,我就明白了他们干了什么。”

胶东半岛曾是义和团活跃的地方,割让给德国,修建了胶济铁路,后来被日本占领,之后是土地改革、大饥荒、文革和改革开放,因为自认为拥有这样的大历史,莫言的小说动辄都是跨度百年或至少七八十年。

《生死疲劳》也不例外,写的是1950年土改以来的农村变迁,地主西门闹被枪毙后转世为他家长工蓝脸的一头驴。而以一己之身与时代潮流对抗的单干户蓝脸,在莫言心目中是一位真正的英雄。驴死后又转世为牛、猪、狗……以至于转世到了改革开放时期的大头蓝千岁。莫言自称是一个绝对的有神论者,他天才般地借用了佛教“六道轮回”的概念结构全书。只是过多的转世,漫长的岁月,应有尽有和没完没了,让人疲劳。他的所有长篇小说都有这个优点或弱点。

和以姑姑为原型写计划生育的《蛙》类似,《酒国》也采取了夹杂通信的叙述策略。和《天堂蒜薹之歌》一起,这三部是直接表现现实的作品。比起行政命令让农民种蒜薹导致滞销灾祸的《天堂蒜薹之歌》,《酒国》里真假莫辨的干部吃“红烧婴儿”的情节,更是以大胆、尖锐的隐喻令人折服。但他不想使小说“变成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文学应该“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

“莫言是一个诗人。”韦斯特伯格在授奖词开头就说,别笑。这个嘴巴倾斜的大个子山东人最不像诗人了吧,他以晚清刑部刽子手为线索的《檀香刑》甚至让采访他的女记者不敢卒读。但是信奉文学大于政治的莫言,“他有技巧地揭露了人类最阴暗的一面,在不经意间给象征赋予了形象。”韦氏说。

无论他写了多少部小说、塑造了多少个人物,今天读来显得几分生涩甚至生硬但富于诗意的短篇小说《透明的红萝卜》中那个在水渠工地跟铁匠拉风箱一言不发的黑小孩,“是我全部小说的灵魂”。

“莫言,请——”韦斯特伯格用瑞典语宣读完授奖词后,用中文引荐莫言起身从瑞典国王卡尔十六世手里接受获奖证书。他在自己的书房请教我“莫言”二字准确的中文发音,打着手势练习了多遍。他家窗外,斯德哥尔摩下着雪。

(来源:289艺术风尚)

网络编辑:解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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