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 文洁若 逆风飞扬 | 封面人物

2019年,萧乾先生离开我们20周年了。在长达半个世纪的岁月里,萧乾以他在文学、新闻报道、翻译、编辑等领域的突出成就,在人们心中刻下不可抹去的印迹

今年92岁的文洁若,既是萧乾一生最重要的生活和工作伴侣、后半生的坚强支柱,也是一个独特的生命个体:物质享乐、家庭变故、飞短流长和社会变迁,统统让位于她最投入的翻译事业

发自:北京

责任编辑:雨僧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4期)

1994年,萧乾与文洁若在山西

“嘿,你来看,这是刚出版的《尤利西斯》,好看吧。”

92岁的翻译家文洁若从她每天待得最久的书桌边起身,慢腾腾挪着碎步,从里屋端出深绿封皮的三套本新版译著,兴冲冲地给我们展示。

先盖上红印章,丈夫萧乾的,接着盖上自己的名字章,再加上“后乐斋”三字章——取自范仲淹的名篇,也是夫妻俩对这老屋的爱称。来访的不管熟人新友,文洁若必让你在她的小蓝通讯本上写下名字(已婚者还要加上伴侣名),她再拿签字笔一笔一划地照着写在扉页上。

“再写点什么吧。要不写钱钟书形容萧乾的:萧乾英文好,有才华,可惜不会保护自己,盛年时过于锋芒毕露。好不好?就这样。”她像是问你,其实早已做了决策,又开始工工整整地写起来。

今春到访时,文洁若刚刚为一家媒体写完《我与萧乾》的文章。3月里某天再约,她说那天她要去拜访中央文史馆现任馆长袁行霈——这个职位,萧乾生前也做过。

在复兴门外这个杂乱无章的套间里,除了少许照片和著作,并不容易见到丈夫的痕迹。但他又无时无刻不在文洁若的生命里。自1999年文学家萧乾去世后,编辑他的图书文集,向客人讲述和回忆丈夫,成为遗孀文洁若的日常任务。但她不会漫无边际,对于回忆二人的恋爱细节也没兴趣,“谈那些鸡毛蒜皮干啥。”

她最爱聊的是两人共同翻译《尤利西斯》的时光。“那四年是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当时她六十开外,萧乾已过八旬。

林徽因赞萧乾“用感情写作”;冰心夸萧乾是多面手,会创作、会翻译、会报道。“像他这样的什么都能来一手的作家,在现代中国文坛上是罕见的。”

然而天资聪颖的萧乾,中年时却遭遇坎坷,被戴上“右派”的帽子,满腹才学和新闻志向都只能放下,从记者、编辑转向文学翻译。朋友们都说他浪漫而感性,爱交朋友,长相活似弥勒佛,讲话叫人如沐春风。但同时又忧郁、懦弱、犹疑不决,自比为“断线风筝”,多次身处逆境。

文洁若则心无旁骛,潜心笔耕70载,成为翻译日文小说最多的翻译家,晚年更以与萧乾合译《尤利西斯》一鸣惊人,被中国译协授予“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工作是她人生第一要务,也是最大乐事。她个性与萧乾颇为不同:率直坚定,说话不绕弯,对物质要求几乎为零,不打量人情世故,也丝毫不顾忌他人眼光。

“我从来不哭,发泄一会儿就完了。说起来,我们没碰到过真正的坏人。要有真正的坏人,我不但保护不了萧乾,自己也赔进去。”文洁若大咧咧地说。“他(萧乾)当时看不到未来。嗨,中国文明几千年,还能这点儿(波折)都挺不过来?”

耄耋之年的她,在坚持翻译日英文学的同时,还在整理和补充《萧乾全集》,要等到2030年萧乾120岁诞辰纪念时推出。

“再活20年,我一点问题都没有。牙医都说了。”她笑得像个孩子。

“惊恐中,我喝到一生中最美味的热可可”

北四环以南,宽阔的双向四车道马路上,天桥飞架,桥两侧高楼林立。鲜少有人了解,这里曾有一条军机处胡同,从今日的中关村西区穿过北四环到北京大学。

胡同的北半截已于解放初期修路时拦腰斩断,成了北大校园的一部分,只剩下两棵百年以上的老槐树佐证这段历史。南半截也在修筑五环路过程中,被夷为公路的路面和绿化带。

昔日的军机处胡同8号,便是美国著名记者埃德加·斯诺在华的宅邸。

上世纪初有段时间,萧乾天天泡在老师斯诺这个中西合壁的住宅,听他畅谈。“他第一天来燕大上课就宣布,我不是来教而是来向你们学习的。”在萧乾看来,这个美国老师不是故作谦逊,而是真正虚怀若谷。

“斯诺从来就不是热门新闻的追逐者。他总是喜欢认真观察,并通过现象看到事情的本质。斯诺的高明之处在于不满足表面的一些公告或数字。他看到了一半记者所容易忽略的事实,在中国,那就是良心。”

斯诺的课堂,使年轻的萧乾坚定了当旅行记者、用文艺笔法写新闻的决心。

1935年到《大公报》任副刊编辑之后,他曾和画家赵望云跋涉到鲁西水灾区。《林炎发入狱》和《刘粹刚之死》等特写便运用了这种写法,让人眼前一亮。

很快,这个自诩为“未带地图的旅人”,如愿地走向了世界的另一端。

1944年,萧乾正式成为《大公报》驻英特派员,穿上了军装:美式,土绿色,头戴软帽,肩章上用金丝线绣着“中国战地记者”字样。所持证件背面写着:“此人如被俘,应依国际联盟规定,享受少校待遇。”

《水底的火焰》一书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影视研究所所长丁亚平指出:有个事实需要澄清,以前的各种报道、论文都把萧乾称为二战欧洲战场上惟一的中国记者。事实是,除了萧乾,欧洲战场上还活跃着几名国民党“中央社”的记者,余堤元、李树清、丁垂达、徐兆墉、任玲逊等。

能够成为“几分之一”,已经是莫大的兴奋。

萧乾由驻地向供职的《大公报》发回大量文章,包括著名的“伦敦特写三部曲”——《血红的九月》、《银风筝下的伦敦》和《矛盾交响曲》。《大公报》因此成了当时国内读者了解欧洲战况和战时英伦的重要窗口。

战时伦敦上空经常飘荡着大如飞艇的“防空气球”,多个成组合地同时放到空中,之间用钢丝相连成网,成为绞杀德军轰炸机的死亡屏障。萧乾管它们叫银风筝:“因为它们不但有风筝的庄严,飘逸,而且在秋风中也一样弹出铮铮响声。当它们规矩时,可以保护伦敦不至于成为华沙。德机永远不敢低飞,因而也就无从瞄准。”

他既写轰炸的惨烈和英军的顽强,也用文学笔调写出乱世里伦敦人的乐观。

写至此,外面警报又号叫起来了,声音同炸弹几乎同时到来。听,救火车出动了,这是生死隔一层纸的日子,但是壮烈的。我得钻洞去了,因为高射炮就在隔壁。

伦敦居民对这玩艺儿有些怕,可又好奇。最初,不少人都驻足观看,等它在天空一打转,再找地方掩蔽。希特勒也真会开玩笑。后来他把飞弹的规律改了:它在天空打个转儿之后,接着又往前飞去,指不定几个回合才往下落。我住的地方挨过炸……

警报鸣了,人们四散了。聋子还低首用帽子讨钱。一抬头,人不见了。他丧气地说:“嘿,票卖得可真快呀!”

——萧乾二战期间新闻特写节选

漫天烟火里,他也曾逃过一劫。一次他到别人家去度周末,主人夫妇出去赴晚宴,留他看家。刚刚上床,就放了警报,敌机随即飞临上空。萧乾穿着睡衣连忙躲到底层楼梯下面。

“只听见那幢三层小楼一声巨响,原来它中了烧夷弹。顿时楼上一片火光,四下里黑烟弥漫,令人窒息。在浓烟中,我被民间自行组织的救护队员背出火场,一直送到附近救护站。在惊恐中,我喝到一生中最美味的一杯热可可。”

萧乾曾随英军几次横渡德国潜艇出没的英吉利海峡,也曾随美军第七军挺进莱茵。从波茨坦会议到纽伦堡审判纳粹战犯,再到联合国成立大会,他都在场。晚年的他回忆,“倘若(在文学上)我什么也不曾找到,至少在这大时代里,我曾充当了一名消息的传达者。我从头到尾记录下一场打了6年的战争,而且写了它的前方跟后方。”

今天走进文洁若和萧乾曾共同居住近二十年的老房子,最显眼的照片就是摆在她床边桌上的那张黑白单人制服照。

面料软乎的拉链衫套着挺刮的白衬衫。抹了发蜡的大背头顺溜地侧分着,年轻人头歪向右侧,几乎要搭到右肩上。满满的开朗从眼眶溢出到眼角的褶子边。

“那是萧乾1942年的时候,在英国剑桥。”文洁若说。

春风得意,马蹄正疾。

1940年,萧乾在英国广播公司

风筝

“您喜欢萧乾什么呢?”我问文洁若。

“他呀,聪明,幽默,文章写得好,讲话风趣。”她不待思量地回答。

这也是大家公认的萧乾天性。

“他不是个乖学生,在辅仁英文系与系主任发生冲突,后来才转去燕京,他一点不和气、不老实。他喜欢歪着头照相,是个有天分的调皮鬼的样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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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编辑:贰东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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