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施洞苗绣无字史书

随着外界对苗绣的认识不断提高,苗绣的身价也一路飙升,具有非凡审美价值的古苗装在收藏市场上正炙手可热,据估算,2000年至今,古苗装的价格差不多翻了10倍

  “天生初时生,地生生何处?我们的苗族首领,蚩尤呀,把九种事情,都记在衣裙上啦!”——苗族古歌

 

施洞苗族女子盛装时不但要穿着传统苗服,还要佩带重达几斤甚至十几斤的银饰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当中,也许只有一个苗族,虽然没有自己的文字,但仅凭强烈的民族认同感,靠世代口传身教,将流传千年的故事、先民居住的城池、迁徙漂泊的路线等点滴无遗地融进祭祀仪式,也一针一线绣进了衣冠服饰,世代“穿”承、永不忘怀。
  苗族女子尚不谙世事时,就已经跟随大人们种麻、纺纱、织布、染布,并学着穿针引线、挑花刺绣,她们要在出闺前缝制好自己一生所需穿戴的衣物。一个个平凡的苗族女子,在完成一片片刺绣、缝好一件件衣服的同时,也在有意无意之间,为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无字史书”添加了轻微而清晰的一笔,而苗族人无奈而辉煌的精神还乡之旅,也因此又向前迈进了一小步。
  尽管苗族刺绣并未被列入“四大名绣”(苏绣、湘绣、蜀绣、粤绣),精湛的技法与四大名绣相比却毫不逊色,千变万化的纹样与图案、深沉而丰富的文化内涵则令人叹服,经年累月绣制成的苗装更无异于精彩绝伦的艺术品。1980年代以来,随着外界对苗绣的认识不断提高,苗绣的身价也一路飙升,具有非凡审美价值的古苗装在收藏市场上正炙手可热,据估算,2000年至今,古苗装的价格差不多翻了10倍。


身价飙升,生意难做
  半个世纪以前,贵州省苗族侗族自治州首府凯里市不过是个弹丸小镇,直到1990年代末也同一座县城相差无几,而现在,它已俨然是座初具规模的城市,新建的住宅楼比比皆是,一直延伸到群山迤俪的郊外。入夜,市中心大十字、小十字一带霓虹闪烁,着装时髦的年轻男女三五成群而过,街边的音像店播放着时下的流行歌曲,而不是在当地传唱了数百年的苗歌;白天,那些来自或远或近的村寨、一身传统服饰装扮、挑着水果或菜蔬沿街叫卖的苗族妇女仍不时提醒着人们,这里是苗乡的中心——居住在黔东南的苗族人口在200万以上,在凯里市及其相邻的台江、雷山、丹寨、麻江、黄平等县尤为密集,台江更是在古籍中被称为“苗疆腹地”,在这里,汉族反倒成了少数民族。
  民族宾馆——当地人称营盘坡宾馆——是凯里市资格最老的涉外宾馆,早些年国外旅行团在凯里住宿的不二选择。1989年,凯里市第一家经营刺绣、蜡染、银饰等民族工艺品的小店就理所当然地开在它对面。现在,营盘坡宾馆外仍然汇集了十来家这样的民族工艺品店,却早已不再代表凯里市民族工艺品市场的全部,州民族博物馆、州体育馆、环城西路……都成了民族工艺品店的聚集地,而最热闹的要算金泉湖公园外的民族工艺品地摊市场。除非天气特别恶劣,每逢星期五、六、日,这里一般都有二三十家地摊。绣片、背儿带、蜡染、银饰……摊上常见的就是这些,价格从几十元到数千元不等,传说中那价值数万甚至十余万、精美无比的古苗装,在这里是见不到的。“现在这个生意太不好做了,我们做已经太晚了”,家住黄平县谷陇大寨的龙胜英做苗绣生意近10年了,并不像她起初期望的那样“发了大财”,至于今天,已过晌午了,她还没有开张。
  除非来了外国人,通常摊主们并不会很热情地招揽顾客,他们有的刺绣,有的聚在一起聊天、打牌,还有的在早春微寒的风中打着瞌睡。和龙胜英一样,他们大多是本地的苗族人,追随着一个个因做苗绣、苗装生意而发财的现实神话而来,在凯里租房子住,周末在这里摆地摊,平时则到乡下收东西。实际上,1980年代最早开始做苗绣、苗装生意的那批人有很多都赚到了钱,当中也确实不乏暴发户,但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做苗绣、苗装生意的人成倍增加,苗绣与苗装的身价不断看涨的同时,这一行的空间却在迅速缩减。“你看,这样一条背儿带,十多年前只要几十块钱,现在要200块钱才能收来,老衣服就更贵”,龙胜英说。价格的飙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精美的古苗装已经几乎被卖光了,“想收一件稍微好点的老衣服得去很偏的寨子,而且有钱都不一定能收来。”
  在金泉湖公园外的地摊市场,龙胜英裹着带有兰须边的白色头帕,大部分女摊主则裹着带有竖条纹的红色头帕,这说明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台江县施洞镇。谁也说不清楚,现今在黔东南究竟有多少人在做苗绣、苗装生意,但可以肯定,他们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来自施洞,而最早、最成功的生意人也大多是施洞人。据说,那些老早就开始做苗绣、苗装生意的施洞人,现在是不会在这里摆地摊的,他们通常往返于北京、上海、深圳等大城市和家乡之间,做着令金泉湖地摊市场的摊主们向往的“大买卖”,而在地摊市场鲜见的上乘苗绣、苗装,特别是价格不菲的古苗装,往往就集中在他们手里。

 

  施洞苗族刺绣中有人物、鱼、青蛙、鸟、蝴蝶、田鼠、鸡、龙、凤、麒麟50多种常见的图案


绣花不如打工挣钱多
  台江县最北端的施洞,古往今来都是苗族人烟鼎盛的福地,清水江从这里蜿蜒流过,沿江而建的吊脚木楼鳞次栉比。在黔东南流传的苗族古歌里,清水江是苗族先民哭出来的,他们思乡的泪水化成了江水,滔滔东流回到故乡——清水江进入湖南后汇入沅江,继而直达八百里洞庭并最终流入长江。实际上,清水江不单是苗族人寄托了浓浓乡愁的母亲河,在陆路交通不便的古代还是商贸往来的通道、文化交融的走廊。
  施洞在当地也被称为“施洞口”,苗语则称之为“展响”,意为贸易集市。旧时清水江航运是湘黔水运的重要组成部分,施洞则是清水江上游主要的物资集散地之一,最繁荣的时候这里百舸争流、过尽千帆,湖南、湖北的商人也溯游而上到施洞经商,建于清朝末年的两湖会馆至今还屹立着,只是墙壁已斑驳不堪、屋顶也杂草丛生。施洞的民居中,随处可见江南窨子房的身影,特别是在芳寨、偏寨,民居建筑着实令人赞叹:在这里不但有苗族传统吊脚楼,还完好地保留着数十座窨子房,甚至可以见到窨子房与吊脚楼的完美结合体。由此可见,世居于江边坝子的施洞人,远较深山里的苗族人开放并乐于接受外来文化,头脑也似乎更灵活,善于经商也就不足为奇。施洞70岁的老银匠吴通云回忆说,1949年以前,大批施洞人在黔东南南部重镇古州(今榕江)做木材生意,古州城里甚至有过一条“施洞街”。1980年代初,当地的苗寨开始偶然出现收购苗装的外地人不久,近水楼台的施洞人就已经闻风而动了,当然,那时只限于极少数人。凭着语言优势、对地方情况的熟悉,他们很快便成为苗绣、苗装从苗乡走向外界的“中转站”。
  在旅游业日渐发达的今天,施洞以一年一度、规模盛大的“姊妹饭节”而声名远扬,但它同时也是著名的刺绣之乡;苗绣有平绣、锁绣等许多技法,独一无二的施洞“破线绣”格外精巧、细致。施洞镇有新街、老街两条街,平日里当然是新街要热闹些,老街则一片寂静,但到了每六天一次的赶场天,老街便立刻沸腾起来。施洞的市场由来已久,规模在方圆百里之内首屈一指,通常都在万人以上,有时可达数万人,连台江县城也自叹不如。每逢赶场,施洞码头似乎又恢复了昔年的喧嚣与忙碌,一条条客船来来往往,遍地鹅卵石的河滩都成了集贸市场,老街更是被各式各样的摊点占据得满满当当。那些堆满了五颜六色的绣线的小摊前总是人头攒动,而女人们经过出售绣片的摊点时,即使不打算买也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看看、评头论足——在此时此地,苗绣不再是什么旅游纪念品或收藏品,而实实在在是家庭生活用品。苗族支系繁多,素有“百苗”之说,每个支系都有自己独特的服饰,施洞苗服的绚丽在苗乡是出了名的,几乎全身上下都由苗绣密缝而成,布满了人物、蝴蝶、龙、鸟龙、鱼龙和花草等各种图案,盛装打扮的施洞女子还要佩戴重达数斤甚至十斤以上的银饰,可算是苗族最华丽的服饰。苗族有自己绣衣的传统,施洞苗族也不例外,所以集市上出售绣线、绣片的摊点很多,却极少有出售整件成衣的;女人们大多买了绣线回家绣衣服,不太会画画的还要买些剪纸图案,实在没功夫绣的才会买来绣片缝制衣服。在施洞,不会刺绣的女人犹如没有银饰一样,是要被人笑话的。
  但毕竟时代已经不同了。年过四十的潘文英和妹妹一道在集市上帮母亲照看生意,她们家在清水江对面的马号乡,属施秉县管辖,但与施洞苗族同属一个支系,语言、装扮等都完全相同。潘文英是做苗装生意的,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有个小小的档口,这次回家是过春节,她能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而她60多岁的母亲一句普通话都不会说,始终安静地坐在旁边。“这些比较精细的都是我妈妈绣的,我们是绣不出来的”,潘文英指着几张绣片说,“你能见到的比较好的刺绣,一般都是老人家绣的,年轻一点的很少有能绣那么好的,有的甚至根本就不会绣了。”实际情况是,在施洞,有些古老的刺绣技法已经失传了,这也是古苗装在今天看来格外珍稀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新街上开杂货店的刘忠花也兼作苗绣生意。她从家里抱出一摞一尺见方、图案大同小异的绣片来。这种绣片是不会用在衣服上的,有些是刘忠花自己绣的,但大多是她雇人绣的,准备在姊妹饭节期间卖给蜂拥而至的游客。刘忠花盘算了一下,卖这些绣片她每张只能赚5块钱左右,“现在找人绣都比以前难了,工钱也比以前高。年轻的都出去打工了。打工一个月能挣一两千,绣花绣一个月能挣多少呢?”她指着一张绣了一半的绣片说:“这是我女儿寒假绣的,她在贵大读书,她绣这个就为了好玩。”的确,施洞苗服远近闻名,但这里的年轻姑娘们也只是逢年过节才穿苗服,平时她们穿着打扮与汉族姑娘没什么两样。

 

施洞苗族世居于清水江畔


传家宝都快被卖光了
  在施洞,几乎每村每寨都能挑出几个刺绣的好手,距镇子仅1华里的塘坝村更是出了名的“刺绣村”,寨子里的很多人家门口都挂着块“台江县一户一技能工程——刺绣示范户”的牌子。塘坝一百多户人家中,从事苗绣、苗装生意的不下二三十户。
  龙岔里的家是一座有近200年历史的窨子房。阳历的三月,清水江边的油菜花开得正灿烂,把这栋老房子映衬得格外美丽。在施洞,窨子房曾经是家境殷实的象征。据龙岔里说,她的祖辈——画像里一个身着长衫、戴圆眼睛、留山羊胡子的老人——是当地有名的讼师(相当于现在的律师),这座房子便是那时起的。而现在,除了种地、做家务,她就靠做苗绣生意赚点钱。在龙岔里家,我看到了令人砰然心动的绣片、背儿带和苗装,这些都是她四处搜集来或请人绣的。“这些是真正的手工刺绣,很费时间的”,她反复强调说,“你赶场的时候去看那些刺绣,很多都不是手工的。”龙岔里读初中的小女儿一直在闷着头洗衣服,这时突然有些激动地抢过话题说:“因为她们有些人去了广东打工,她们在那里学会了用机子绣。你不信就把(集市上的)那些绣片翻过来看,有些背面很平整,都找不到几个线头的,那些全部是用机子绣的!”
  在龙岔里的帮助下,我找到了塘坝村公认的绣花能手张板岁。42岁的张板岁娘家在一江之隔的马号,17岁就嫁到了塘坝村。张板岁不太会说普通话,她的男人在一旁抽着烟袋,颇有些洋洋自得地说:“我的这个老婆啊,绣花的水平在我们塘坝不算第一也算第二。有贵阳的老板来找她,去贵阳绣,工资1500块一个月,我都没让她去。她年纪大了嘛,又不太会说话。”自从嫁到塘坝,20多年来张板岁就一直在家里,喂猪、下田,有空就绣花,最远只到过凯里。为了证实她绣花既快又好,张板岁的男人让她“绣一个”给我看。她的手果然很灵巧,动作飞快,但那并不是一双如我们想象的“纤纤出素手”,而是一双生满了老茧、挑着生活的重担的大手。 
  张板岁的男人早先也做过苗装生意。我试探着问他:“苗族的老衣服、传家宝都快被卖光了,你们苗族人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有没有人觉得这可能不是一件好事,对不起祖先?”他的回答倒很干脆:“没有!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好不好的。现在的人都在想办法找钱。不卖不行啊,家里缺钱用。我们这个地方,你不知道,太穷了!”不过,龙岔里的回答就截然不同:“伤心啊。有些人家偷偷把老衣服卖掉了,老人知道了几天吃不下饭,哭啊。”或许,苗族人代代相传的不仅仅是老衣服,还有寄托在衣服上的情感;老衣服越来越少,这情感恐怕也将随之日渐模糊。
  在施洞的这些天,我几乎每天都能欣赏到妙趣横生的施洞婚俗,时常会遇到载着盛装打扮的新娘的卡车兴冲冲地驶过;住在简陋的旅馆里,在百无聊赖的夜晚,也总能听到苗族妇女吃过喜酒后嘹亮的对歌声——正月十五刚过,到处都是娶亲结婚的人家。施洞是苗族传统文化厚重的地方,但正月成亲不见得就是一项传统,这喜气热烈的场景也包含了无奈:施洞的年轻人有很多都在沿海打工,过春节才回家一趟,许多人家就趁这时候把人生大事给办了。施洞苗绣的缤纷绚丽里,又何尝不包含了一声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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